顾依混混噩噩睡了一夜,他本毫无睡意,担心羊邢的家人会找王药麻烦,也担心弟弟们跑出来惹麻烦,还担心萧寅多管闲事自找麻烦,这么多吊着他眼皮的事,怎么睡得下?可他还是睡了,当他睁眼发现自己是趴在柔软的床铺,牢房里没有别人,墙边搁着还冒热气的清粥油条,以及一盆洗脸的水,他就肯定昨晚喝的药中有能让他昏睡的成分,他未有觉得身子疲惫,或头昏脑涨,可见药性是温和,药量亦是刚好,那必然是王药亲手调配,不会是萧寅胡乱下的药。
牢房的门锁着,很是合理,由于不见天日,无法判断时辰,顾依从自己饥饿的程度估计,应该已过卯时,萧寅若真的打算今日面圣,那现在就得准备进宫。
萧寅的父辈祖辈都是功臣,很受皇室待见,萧寅求见皇上,皇上很少拒绝,但往坏的一面想,皇上若主张按规矩来办,那顾依在牢里就还有时日要待,等到案子审完,初定刑罚,才能有机会让皇上亲自评议裁决,至于能不能见到皇上,那还是个未知数,顾依不能确定皇上还会否看重他这个在官署残杀下属的犯人。
顾依沉下心思索,他是否后悔?确实,他后悔了,他不该杀羊邢,羊邢本来有罪,现在却成了受害人,顾依能想象羊邢的家属会如何诅咒自己、辱骂王药,或甚至迁怒他的七个弟弟,顾依相信王药一定全力保护弟弟,可正因如此,他才对自己冲动的行径更加懊悔。
皇上不会姑息重罪,死罪即便能免,活罪必难逃,这活罪不仅止于国法定的刑罚,还会有父亲顾秦的惩罚,羊邢是顾家家臣,顾秦身为家主,怎能不给羊邢家属一个交待?
顾依叹息,他用六年征伐换来的安逸生活,看来就要打回原形,他看向托盘上热乎的美食,那不是牢饭,应该是萧寅差人给他带来,他吃了这顿还能不能有下一顿实是难说。
顾依爬起身,臀伤是好了些,但背和膝的痛楚难当,这是王药不知晓的内伤,若知道的话,一定会嘱咐萧寅用煮沸的药来替他薰这些伤,这治疗工序耗时,顾依可不愿意劳烦萧寅。
顾依先把床褥折叠整齐,再洗把脸,刚捧起碗来要填饱肚子,就听见有人自梯阶走下牢房,听那脚步声不似萧寅那么沉稳,也不是王药那般轻盈,来者有俩,一人拖着鞋底走路,一人应该是狱卒,提着串钥匙。
“大公子,老爷让我来看您!”顾业出现在牢房外,狱卒给他开门,他提着一包袱进来。
“大公子,这里有套新衣服,您换上。”
顾依身上穿的还是官服,昨夜狱卒没有给他穿囚衣,他觉得是萧寅打法走了。
“不用。”顾依冷漠地回应顾业。
“大公子,您别让我难做呀……”
“有何难?”顾依稀溜喝粥。
顾业在顾依身旁蹲低,凑近去小声说:“平原郡王要见您,老爷要您穿扮得体。”
平原郡王?顾依皱眉,那是顾夫人给他安排的亲家。
平原郡王赵思雄是位远支宗室亲王,并无显赫功勋,他掌管敦宗院,那是教养皇族宗亲子弟的学校,顾玖便是在那里念书,顾依记得顾玖和他提过,院里有位女夫子,就是燕萍郡主,顾玖说学生们都害怕郡主,郡主脾气很差,对学习能力不好的学生没有耐心,常常责打不讨她喜欢的学生,为人师表,教学严格自然不是坏事,但若有偏袒之心,那人品便可想而知,顾依因而还挺庆幸自己的弟弟们没被送去那里念书。
“我既是阶下囚,穿着得体又如何?”顾依把粥喝完,抓起油条啃,油条外脆内软,很是爽口。
“哎,大公子啊……”顾业看来还要再劝,顾依很不耐烦,想要狱卒把人请出去,牢房外又来两人,从他们身上披的军甲看出是萧寅麾下禁军,顾依亦是认得领先那人,那人说:“马帅有令,皇上要亲审殿帅,即刻押送殿帅入宫。”
顾依闻言立即起身,主动把手往前伸,两位禁军便把他双手给拴起来,带离衙门,顾依以为会乘囚车,外头等着的却是两人轿。
“这不行。”顾依不上轿。
一位禁军把顾依手腕绳索的活结拉松,掀开轿帘说:“皇上准的,殿帅请上轿吧。”
既是皇上的意思,顾依只好上轿,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轿子,轿子抵达宫门后,他再下轿随宫内禁军进宫,那都是他本来的下属,顾依其实愧于见他们,但这些人都如常地称他‘殿帅’,还行属下之礼,这使他更感愧疚,下属们尚能这么礼遇他,自然是因为皇上在事发后第二天就召见他,这般待遇实不寻常,是好事还是坏事,依然未可知。
皇上在紫宸殿接见,但这次是在庄严的前殿,是举行朝会的地方,今日没有朝会,但前殿并非空无一人,此时殿里有几个官员,计有李彦、萧寅,还有顾秦。
顾依被带到殿内就主动跪下,他垂着头,避免和任何人有眼神交流。殿内无人说话,静若寒蝉,直到刘燕文在殿外报称皇上驾到,众人才跪伏恭迎。
皇上身着浅黄袍衫,甚是轻便,落座之后,便长叹一声,无奈地说:“顾依啊,你怎么不让朕省心?”
顾依未来得及回应,顾秦就抢先磕头,声色悲壮地说:“陛下,孽子残杀下属,罪不可赦,然而恳请陛下念在孽子杀敌有功,免其重罪,让孽子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顾依合眼,他知父亲不是真心求情,要不是皇上开口第一句就显露怜惜之意,父亲就不会这般配合。
“顾卿,朕知顾依所杀之人是你家臣,其中羊邢祖辈和顾家有很深的交情,朕已仔细看过奏书,若羊邢劫持王大夫到殿前司官署施暴之事属实,那羊邢就有罪,顾依在职责上有权把羊邢逮捕,羊邢拒捕,那顾依杀他是公事公办,只是……”皇上顿了顿,平和的语气阴沉了些,接着说:“下手过于残忍,私人情感太重,不是禁军统领该有的作风。”
“皇上。”顾依磕头,“臣知罪,请陛下降罪。”
顾依话音刚落,顾秦就接:“陛下,求从轻处分。”
皇上看向李彦,“李卿,你说几句。”
李彦躬身一礼,娓娓说道:“陛下,根据证人口供,以及伤者验伤结果,可以肯定羊邢确实有行凶的举动,另两位死者则是帮手,按律法,殿帅目睹此三人企图作恶,则有义务阻止,依照证人所言,当时情况危急,受害者眨眼间就可能死于行凶者刀下,如此情况,殿帅必须一击使人失去行动能力,才能制止悲剧发生,现场行凶者多于一人,殿帅要在一瞬间吓阻所有人,下手就得有一定的震慑力,正如战场上,殿帅会冲前拿下敌将首级,以最有效的方法杀退敌军,而未免逃兵作乱,殿帅对逃兵也不会手软。”
李彦这一段话,完全省略顾依和王药的关系,以及羊邢和顾依的私怨,他着重于律法,还强调一个禁军统领在阵前应有的素质,他的语调不愠不火、淡然自若,让眼下看似两难全的局面得出一个结论——顾依无罪。
顾依和李彦不熟,他对李彦的了解就和萧寅一样,都是朝堂上观察所得,顾依不太敢相信李彦会偏帮他,虽然帮得不明显,可还是有迹可寻,就说那所谓的证人,刘赞并没有目睹顾依下手的过程,他给的口供一定都是事后编的,刘赞有多少斤两,顾依清楚,堂堂东京知府若能被刘赞骗过去,那这京城一定满是作恶还能逍遥的恶人。
“嗯……”皇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向萧寅:“马帅,你怎么看?”
萧寅跪伏,头磕着地说:“陛下,臣和殿帅征战沙场长达六年之久,杀敌不是砍头就是肢解,何来残忍之想?谁是敌,谁就该杀,羊邢这人只因小小私怨便持刀闯殿前司行凶,如此胆大妄为,换作臣,臣不止要断他手脚,还会削他耳鼻,以此警戒跟随他的人,藐视禁军就是如此下场。”
萧寅是跪在顾依旁边的,两人都额面贴地,眼角略斜,两人就对上了眼。
顾依半眯眼皮,那意思在怨,说书么你?那么夸张?战场上哪来的时间各各砍头?
萧寅没示弱,他挑眉,那意思是呛,你这面瘫懂个屁?皇上就是喜欢激昂的叙述。
“好,朕已有定夺,萧寅、顾秦,你们平身。”
萧寅和顾秦起身回到原处站好,顾依则跪直身,等候皇上旨意。
皇上离开座位,走下阶梯,就近俯视着阶下人。
“顾依,朕今日在此裁决你的案子,往后任何人不得评议,朕宣判你无杀人罪,但有疏忽职守之罪,朕罚你杖刑一百,你服不服?”
哪能不服?顾依立即俯首谢恩。
“另外,你官署轻易遭人闯入,可见你仍缺乏管理之能,此非罪,但必须纠正,朕要暂时撤销你的官职,让你到敦宗院接受指导,学习为官之道,朕会抽空检查,若学有所成,便恢复你官职,你可同意?”
顾依愣了半响,皇上旨意哪里可以不同意,但是这处分对他而言实在比杖刑难接受,他除了兵书之外,别的书就不爱读,琴棋书画样样不通,但眼下容不得他犹豫,只能赶紧答话:“臣听凭陛下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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