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天枢阁一别后,程欢发觉身边多了两个怜悯自己的人。

一个是陈升,这人很怪,看起来对元恒之忠心不二,决计不会放程欢离开,但每隔一日总会来看望程欢,每次来都会带几本佛经,给程欢讲甚么因果轮回、割肉饲鹰,教他不去强求离合聚散。程欢不明所以,问陈升为何不去寺庙找大和尚论禅,陈升便会用怜悯的神色看他,似乎他没有遁入空门是极大遗憾。

还有一个便是老鸨子。程欢伤还没好,被二殿下留下来过了一夜,却甚么赏赐也没得到,可把老鸨子气得不轻,不敢埋怨二殿下小气,便镇日在程欢身边唠叨,教程欢趁着男人欢愉时撒娇,多多讨赏。这话老鸨子从前也讲过,只不过程欢发觉,近来老鸨子叹气的时候多了不少,有时候说程欢不该固执,年纪这么大了却没有一点钱财傍身,以后都不知怎么过活,然后便是重重一叹。

程欢听得出,这便是怜悯了。

他的伤已经好了,提着一只水壶,给小院里的花草浇水,看似对老鸨子充耳不闻,其实心中也很是迷茫。

老鸨子待他并不很好,粗手笨脚的。从前他也想过,自己若是逃了,元恒之定会责罚王嬷嬷和鲁阿大,那是元恒之为人狠毒的缘故,须怪不得他。

可若是老鸨子怜悯他了呢?

若是他跟老鸨子说话解闷,也曾有片刻开心呢?

慢慢地,棋谱看完了,他有时也会翻翻佛经,想起来陈升的话,原来这就是尘世中身不由己的因果。

元恒之不该买下他狠心玩弄,他不该捅自己一刀,老鸨子不该贪财接下这么个差事。他不是错最大的一个,可谁叫他是最不想活的一个。

第十日,八月十六,明月当空。

程欢仍是没有想明白。但这夜月色如银,树影幢幢,秋声萧萧,他推开门,心中有所触动,忽然想出去看一看。

他在这个小院住了四十余日,除了天枢阁那一回,再没踏出过哪怕一步,即便是泥人,也未免憋闷。这会儿已是深夜,王嬷嬷和鲁阿大睡下了,想来不会有人阻拦,他轻轻取下院门门闩,手指竟不觉微微颤抖。

程欢等了一会儿,才踏过门槛,走下清冷冷的石阶。

外头是长长一条沉睡的城。

虽然没有宵禁,但灯烛要钱,寻常人家不能通宵达旦,附近又没有秦楼楚馆,只有不要钱的明月。程欢回忆当日马车是向北去的,便挑了一条相反的路,迎着月色走了数十丈,发觉来到一个下坡。

抬眼看去,远处是粼粼碎银。

程欢想起老鸨子说过,南面是白沙江,白沙江对面,便是郃国,若是逆流而上,便来到黎国。他沿着石板路小心翼翼地走下去,这才明白,原来白沙江这般宽阔,不是一条小河,所以夜晚看不见故国。

他怔怔地站了会儿,又慢慢离开。

夜晚的屋子好像都差不多,他分辨不清,也不想费神,往东往西全然一样,总归都是推不开的门。雍城那般热闹,那般繁华,但都是别人的,到了夜深人静,与他再没有什么干系。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程欢愈来愈明白自己当初为何偏要痴心妄想于元恒之,因为红笺上的两句诗,因为无边孤独。他不愿做二殿下的玩物,然而他在世间的一切热闹,再没别人,都来自元恒之,那个虚情假意、脾气怪的元恒之。

既是如此,他回去也没甚么,大家省心。二殿下早晚有一天会腻,那时他可以讨一点赏银,去白沙江上做个渔夫,听垂钓客讲故事,那也是很好的。

他走不动了,坐在不知道谁家门前。

江风很冷,但他抱着膝头,却觉得温暖可靠。等会儿没那么累了,他还要回小院去,他可以画一本撅屁股的夜叉,惹元恒之生气。

程欢再次睁开眼时,地上已经覆了薄薄一层霜露,石板瞧着更加明亮,可以隐约看见各家的门户。他沿着一条路缓缓走下去,看到有一户人家,不知为何,门前留了一盏小小的灯,远看只是一星火光,在漫无边际的秋夜里摇摇曳曳。程欢不由自主走去,渐渐认出,那是他隔壁的人家,灯火前方不远处,便是小院墙外的老梨树。

他轻轻走近了,想推开那扇门。

然而一只靴子踩上老梨树的落叶,程欢偏过头,看到树后走出一个人。

那人站在黑影中,没有开口。

程欢忽然心头一跳,嚅嗫道:“二殿下……”

黑影中蓦地伸出一只修长、筋骨分明的手。元恒之握住他脖颈,将他逼到门板上,手指微微用力,拇指指甲顺着嘴角向下划到咽喉,仿佛在剖开一只幼兽,等待掌下皮肤细微的战栗和滚落的鲜血。平日程欢一定惧怕他发狂,然而他此刻被江风吹得凉透,恍惚觉得掌心的一点暖意比杀意更加分明,也更加可怕。

元恒之神智似乎不大对,反反复复摩挲程欢咽喉,程欢唤他他也不理,只得微微挣扎,攥住元恒之的手,问道:“殿下要杀我么?”

“不好么?”元恒之仿佛着了魔,柔声回应,“我成全你们,合该欢喜。”

你们是谁?

成全又是什么?

程欢听不明白,他被元恒之逼得太紧,背后是一扇虚掩的门板,不能借力,于是不由自主抱住元恒之,唤道:“殿下!”

元恒之顿了顿,落在程欢耳边的错乱呼吸也一起顿住。程欢轻声道:“殿下遇见了什么?”

然而数息过后,他仍然等不到元恒之的回答,老梨树的树影落在元恒之肩头,微微晃动,好像蠢蠢欲动的妖魔。程欢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元恒之,那个作弄他、怪脾气的元恒之是清醒的,这个却不是。但是凄清的深夜里,只有这个风尘仆仆、神志不清的元恒之,让他怀疑无所不有的二殿下跟他一样,是个孤独无助的人。

程欢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贴上元恒之,说道:“我想知道。”

元恒之终于松开了手,却好像不知该放在何处去,犹豫很久,慢慢落在程欢腰上,然后梦呓似的,说出了轻飘飘的一句话。

程欢没反应过来,蹙眉寻思,才听出来那几个字是:他们掘开了他的坟。

他们掘开了他的坟……那是……谁的坟呢?

程欢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悲伤,无法克制,无从化解。

他什么也没明白,只是心境深处,仿佛深埋了一颗苦种,一旦遇上雨,便旁若无人地生长。

元恒之忽然猛地将他推开。

程欢以为他清醒了,蹙眉抚摸自己被门环磕痛的肩膀,然而再看向元恒之,却见这人眼中仍是风云涌动,饱含杀气,仿佛要将程欢拖下地狱。程欢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只听元恒之狠狠道:“你还是想寻死。”

程欢连忙否认:“没有。”

“方才去了何处?”

“只是四下里走走。”程欢柔声服软,“我听说郃国就在对岸,想看一看,谁知什么也看不见。”

元恒之冷声问:“你想回郃国去?”

家人都已故去,也没有容身之所,回去又能如何呢。但有一个可以怀念的故乡,又好过程欢脑海中白茫茫一片了。

程欢想了想,说道:“我想回这里。”

元恒之听后,戾气好像有所缓和。

程欢继续道:“我忘了路,找了很久才找回来,然后就看到了殿下。”

“我在世上孤伶伶一个,这些日子也想过,活着死了并没多大分别,可我又想到,也许日子过久了,自然就会有想做的事,有想见的人,比方说……”程欢轻轻牵住元恒之的衣袖,“殿下可以带我去白沙江上钓鱼吗?”

“白沙江原来这样大,一定有没见过的大鱼。”

夜风寂寂,元恒之没有回答,程欢不知道他下一步,会不会甩开自己的手。

然而身后门扉忽然传来吱呀一声,旋即一个婆子惊呼:“殿下——真是殿下——”

程欢嗖地收回手,满面羞惭。

果然老鸨子大惊小怪,欢喜得如同亲闺女出嫁,忙得手舞足蹈团团转,起先告了罪,说是不该惊扰二人,而后便埋怨程欢怎么不陪着殿下屋里坐,最后一迭声去唤醒鲁阿大,要给二殿下烧水煮茶。最要命的是,老鸨子不分青红皂白,认定了程欢与久别归来的二殿下月下幽会,喜滋滋地说着外面马滑霜浓。

程欢飞快地瞄上一眼,看见元恒之仍然沉着脸,不是平日的含笑模样。

好在虽然没有说甚么,过了会儿,元恒之还是迈步走进房中,坐在一张矮榻上,没有责难老鸨子和程欢。程欢一步一步挨进去,不知元恒之到底好没好,离得远远站着。

这会儿点了灯,屋里亮起来,程欢看见元恒之穿着华贵,头戴乌纱冠,大约是穿了大梁皇子的常服,后来脱下来赤袍,却没换下发冠和皮靴。他犹豫一会儿,还是走近了,没忍住多管闲事,帮元恒之将发冠摘了,免得别人看见不好。

他一边暗地唾弃自己多事,一边胡思乱想,怎么二殿下发疯了,王府也不回,身边人就看着他胡闹么?元恒之遇到了很伤心的事,除了来这里找自己,再没别处可去么?那个被掘了坟的人,是大梁的,还是郃国的呢……

元恒之忽然开口道:“不用你伺候,下去罢。”

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程欢眼睛一亮,将屋子让给元恒之睡觉也没甚么,他去院子里坐一会儿更好。然而还不待他欢欢喜喜地答应,门口一个婆子声音先应道:“哎——”

程欢又垂下了头。

过不片刻,老鸨子竟然又犹犹豫豫地探了个头,堆笑堆出一脸褶子,道:“东西都收在屏风后边那个柜里。”说罢便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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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今天犯病了吗
连载中十方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