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琮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少年对此反应冷淡，玛德琳有问题他无所谓，听那些人的意思，黑医短期内应该不会离开诊所，这消息还算不错，代表了叶珀极大概率也不会跟着乱跑了。
他略过了那些相对显眼些的队伍，稍稍犹豫后，挑中了一支精神状态最不稳定的小队。
之前的判断有些失误。他想。
在这种地方能保持精神稳定的，大部分都是有着相当实力的，这种类型的小队固然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和后期收获，但他们也不一定会选择自己这样的毛头小子；倒不如换个思路，直接从那些最普通最劣等的类型入手。
这支队伍一共七八人，但是大多都是脸色苍白而憔悴，是长久奔走在缓冲带深处，精神状态早已濒临极限的崩溃样子，顾琮走上前去，这一次，他只被敷衍地询问了几句，就轻轻松松成为了这支队伍的一员。
少年对此毫不意外。
这画面在这里太过稀松平常了，大概只有从北边来的佣兵还保留着一点单薄的道德心，他们收下这少年并不是因为他轻声描述自己需要钱的样子有多么值得可怜，只是因为看他孤零零一个人，没什么威胁，也没什么价值。
换句话说，就算死在黑潮里也不打紧的。
这种时候，顾琮就会很庆幸自己在伊里姆长大——这里有些资质的孩子都会被白塔带走，留到他这年纪的几乎都是已经默认是没有能力的平凡庸才，这几人也是，只把他当做个稍稍有点小聪明的半大小子，并没有放在心上。
少年很放心的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跟着这几人前往那片等同死域的黑潮缓冲带。
*
这种小队的风格大多直白简单，按着每次狩猎里贡献多少来划分最后奖励，普通人能力有限，往往是行动四五次才能捕捉到一两只合适的死骸，顾琮不打算在这种地方消耗太多时间，他以含糊的“直觉”作为解释，提前指出合适的前进方向，加快了小队的狩猎速度，尽量压缩到一两次就能捕捉到一只的程度。
这有点显眼，但是没办法。
成功了几次后，顾琮不是没注意到其他人投来的带着微小恶意的目光，一些嫉妒，一些探究，还有一点点看似无伤大雅的好奇心……
向导察觉到的情绪寡淡又浅薄，仿佛只是错觉般的转瞬即逝，但在伊里姆，这就足够他们开始思考什么时候动手了。
动手的幅度很小，小的令人察觉不到，轻而易举的淹没在了缓冲带里最为稀松平常的飓风风暴之中——少年的“同伴”只是在寻觅的过程中恰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所有人都没有找到他，他们的衣袍淹没在烈风卷起的昏黄沙雾之后，将呼唤声当做风暴呼啸的幻音，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
顾琮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他们装模作样的比划一阵后就离开，从一开始的惊讶变成之后的平静，期间连一点愤怒的情绪也没有。
——毕竟会被扔在这里，这也是他的预料之中。
伯恩山坐在他的身边，兴致缺缺的打了个哈欠。
他们离开之后，大概会哀伤一会，配合着哭一哭，和旁人抱怨他们失去了一位多么优秀的同伴……然后，就可以坦然的分走属于他的那一小部分晶核了。
如果他不是早有准备，如果他不是个已经觉醒的向导……那么顾琮可能真的就会成为缓冲带里的荒土一抔。
——没有人会回头。
因为这里是伊里姆，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看着身后的遮天蔽日的黄沙昏雾，顾琮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烦躁。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种对脚下土地深切而冰冷的厌恶。他对这里毫无眷恋，毫无感情，单单是呼吸着同样的空气都会觉得痛苦；年幼时蜷缩在集装箱里生出的愿望并没有随着年岁渐长而被他抛弃，只是因为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被少年暂时放置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他依旧憎恨这片土地，厌烦到不会再生出更多的负面情绪，哪怕看见了这样的画面也是如此——大抵是因为他的厌恶已经泛滥到令感知麻木的程度，所以即使遭遇这样的情景，顾琮也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不仅如此，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自嘲笑笑，反过来轻松感慨自己居然又猜对了。
他想，我果然还是不想留在这儿。
不想待在缓冲带，不想留在贫民窟，不想留在伊里姆这鬼地方——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一分一秒也不想多留。
“……我会出去的。”
少年忽然仰头看向身后的风暴，轻声呢喃自语起来。
他会出去的，无论是缓冲带还是伊里姆，他都会出去的。
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因为会有人陪着他，会有人永远愿意为他回头，所以哪怕是为了她，他也会离开这里。
如果说幼年那个绝望的孩子最初的愿望是拼尽全力也要离开这里，那么现在的顾琮则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了这个想法——无论如何，他也会带着妹妹离开这个毫无希望的世界。
……这儿的一切，早就烂透了。
……
伯恩山起身抖了抖有些凌乱的长毛，开始寻找起其他合适的出路。
之前画出来的几条逃跑路线都被他之前的“同伴”记下来了，相对已经不是很安全，好在顾琮耐心很好，迂回绕过一切可能与旧日队友碰面的区域。
缓冲带有太多的未知区域，周围能见度极低，少年轻咳几声，尽量探出精神触丝左右寻找着附近是否还有其他可以临时结盟的对象——只不过很可惜，大狗没有搜寻到任何一个可靠的人影，反倒是头顶盘旋未知的大鸟，扰的本就情绪不算稳定的伯恩山龇牙一会，终于忍不住对着天空吼叫了几声。
大狗的吼叫声听着中气十足，低沉厚重，只不过精神体的叫声对寻常动物有没有用，这点顾琮还真不知道。
天空中盘旋的黑影动作却似乎真的慢了些，大鸟拍拍翅膀，冲着顾琮所在的方向直冲而下，径自落在了旁边不远处的一株枯木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这只大鸟体格雄壮，翎羽深褐，头颅却不曾覆羽，裸露出一片血色的皮肉。
——这是只鹫。
“……”莫名地，大狗谨慎地缩起前肢，慢慢向后退了半步。
顾琮慢慢吞了口唾沫，不知为何，现在仅仅是被这只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都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都要被它的尖锐弯喙敲开了一样。
年轻向导额头青筋一条，精神触丝反射性勾缠成一张细腻的网络反向舒展，似乎是拦住了某种不可具现的存在——与此同时，他好像也听见了一声意味莫名地“咦”声。
语气的情绪起伏很淡，只有一点点的傲慢惊讶。
“有人误入实战演习区我不奇怪……”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是从未在伊里姆听过的特别口音。从一开始的轻慢冷淡，转换为了一种淡淡的好奇：“只不过一位靠自己度过觉醒期的未登记向导，这就很有意思了。”
比起紧张过头的大狗，鹫倒是十足松弛的舒展开一双羽翼，不远处有人影从浓雾中走出，那是个面容清俊消瘦的中年男人，身量高挑，宝石箍起的黑发与修身的黑长袍配在一起，衬得来人愈发像是一道嶙峋单薄的影子。
即使在浓雾深处，他的头发也依然梳得一丝不苟，衣摆上随处可见金丝与宝石，是绝对不可能属于伊里姆的奢侈精致。
“我名为路德维希，是甘露院的现任院长。”对方面对顾琮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贫民窟小子，也依然还是主动彬彬有礼的颔首执意，语气听着也是亲切至极：“我确信自己记住了此行所有学生的名字……你是哪里的孩子？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
顾琮顿了顿，他想要随口扯点什么，脑子忽然针扎般的疼了起来，连带着身边的伯恩山也跟着哀叫一声，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自称路德维希的男人仍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
“回答我的问题，孩子。”
顾琮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下来，回答：“我叫顾琮，不是从哪来的，我就是这里的人。”
“居然不是撒谎……”路德维希有点诧异的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这不应该啊？你这样的资质理论上接引人不会错过的。就算真的有失误，按着白塔今年给出的情报价，也应该有不少人愿意上报你的信息才对。”
“……”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听着令人不舒服，顾琮用力皱起眉头。
他现在不敢说话，表情却是相当清晰的抵触不满。
“无妨。”路德维希看着他这个反应，却是毫不在意的重新笑起来，“总归是很有资质的孩子，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
“你想要离开是不是？”他柔声询问，又跟着侧身让开了一条路，温声笑道：“今天也已经很晚了，索性都已经走到这儿了，要不要过来一起吃点什么？”
大狗的耳朵幅度极小的抖动了一下，在他的身后，那只巨大的黑鹫仍蹲在枯枝之上，像一道冰冷的影子，静悄悄地盯着他们。
“……多谢您的好意。”少年强作镇定，轻声道：“但我还急着回家呢，先生。”
“也不急着一时片刻了。”路德维希轻轻敲了敲手里的宝石手杖，微笑道：“来吧，孩子，过来一起吃点东西，也来看看你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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