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存在,叶珀是能感觉到的。
实际上,除了死死握着她手的顾琮之外,她基本可以说能够感知到这房间里的一切:大到身边的呼吸频率,小到角落里爬虫行走的声响,这房间,这空间,乃至于这世界本身,似乎变得毫无秘密可言。
这世界在她眼中变得通透。
然而少女若有所觉地抬起眼,隔着墙板与无数人造建筑的阻隔,仿佛越过这些看见了防护墙外那片混沌的黑潮。
于是,她又一次看见了。
……看见了混沌,看见层叠黑云包裹的狭长裂缝,那无限类似于眼的存在在黑潮中心处不规则地颤动着,浊黑浓雾如沸腾般翻滚,随即祂的瞳孔倏地一顿,然后慢慢转了过来——
叶珀能感觉到自己心脏收紧的过程,她在自己最为安全的家里,在兄长亲自为她编织的巢穴深处,然而这一切的庇护在祂的注视下仿佛从不存在。
祂仍然在看着她。
猫缩起自己的身体,耳朵倒伏着贴下来,她很安静,也很平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做出太多奇怪的反应——那毕竟没什么必要不是么?
面对这样的对手,任何已知的手段都是没用的,攻击吗?攻击一片远在数千米之外不知实体的不可名状的存在吗?那要躲开吗?这玩意怎么躲?
就像普通人看不到哨兵向导的精神体,看顾琮这副精力透支后睡得无知无觉地可怜样子就知道了,他也是看不到的。
叶珀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这种紧要关头,她还能挤出点额外的空余精力帮忙把自己的哥哥搬上床。
顾琮成年后近一米九的高挑身形,就这么委屈巴巴的缩在角落里抓着她的手睡觉,看起来有点太可怜了。
大概因为绝大多数的哨兵精神图景都只是个小房子吧……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基因自带的保护手段,祂的视线越过实质的建筑物,却突破不了哨兵自己的精神防护,唯一有资格突破这层屏障的只有拿到正确钥匙的向导。
但她不一样,她的精神图景内部大咧咧又光秃秃的一大片,这东西也能随随便便地出现在这里。
目前来看,祂暂时还无法污染这里,除了直勾勾盯着自己之外做不了什么;与之相对的,她也只能这么忍着,没办法把那玩意从她的脑子里赶出去。
叶珀看着那只自始至终没有被松开的手,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放弃了把哥哥叫醒的冲动。
总有些事情是不好开口的,对吧,顾琮?
就像你从来不提自己为了我牺牲过什么一样,我也可以不和你说此时我的脑子里发生了什么。
因为我是你带大的孩子嘛。
相依为命的妹妹和哥哥很像,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少女悄无声息地扯回了自己的手,心想,至少这一次,你不用听我对你道歉了,顾琮。
……
走出向导细心编织的巢穴后,仍在分化期的哨兵迷茫地停顿了好久,才勉强找回了自己正常行走的能力。
好在她的脑子很清醒,能够很清楚的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首先还是要去找军团的进入方法。
分化期究竟为她带来了什么,叶珀暂时还一无所知,除了精神图景里多出来了个奇奇怪怪的东西盯着她之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非要说的话就是脚步轻飘飘地,无论怎么走都仿佛挨不到实处,浑身上下像是骨头被抽空的发轻。
这让她的动作变得像是无声无息的幽灵。
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感官过载状态的叶珀顶着个晕晕乎乎的高热脑子,像是只在黑影深处行走的黑猫,默不作声地就摸进了玛德琳的诊所。
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绕开向导的精神触丝,她绕开了她哥哥,也绕开了她的老师。
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少女对自己鬼魅般的行动毫无自觉,她的目光幽幽扫过一排熟悉的病房,最后固定在了医院二楼的康复室,抬脚走了过去。
*
大部分时候,黑诊所二楼的康复室就是个摆设。
首先,没人拿得起玛德琳女士开出的天价康复治疗费,其次,伊里姆大多数人没有所谓修养调理的习惯,所谓新义肢的排斥反应和各种杂七杂八的毛病咬咬牙也就扛过去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二楼康复室常年空空荡荡,除了打扫的护士之外几乎没有人涉足。
但这一次,叶珀听见了一点缓慢且无规律的碰撞声。
……
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哨兵那恐怖的自我修复能力,叶珀可以早早出院回家调理,但还有许多普通人只能继续待在医院。
黑石也不例外,他缺了一条胳膊和一条手臂,又因为佣兵的特别身份,对机械义肢的要求要比其他人严苛许多。
玛德琳给他做完手术后就把人扔在一边,既不主动过问也不特意撵走,随意黑石做个徘徊在医院里的孤魂野鬼,要不是护士长的好脾气,黑石怕是连康复室的门都摸不到。
他特意问过自己的治疗费用,没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即使如此,看着玛德琳女士盯着他残缺部位的眼神,黑石大概也还是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还是承了那丫头的人情。
佣兵沉沉叹了口气。
作为老师,玛德琳没办法对这个牵连了学生的男人和颜悦色,但作为医者,她也没办法真的对他置之不理。
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免了医疗费的同时,也尽量让他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黑石自觉心虚,平日里并不在病房出现,康复室常年没人,而只要他在这里做训练,门外就听不见医生路过的脚步声。
朗姆酒最近偶尔倒是会在他这儿待一会,看着像是同事之间的友善交流,好心好意过来和他聊天解闷,可看着金发男人无意识落在门口和窗外放空发呆的眼神,黑石也能猜到他应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
“你在这儿等谁呢。”某个平淡的下午,刚刚完成一轮训练的黑石坐在一边,冷不丁地开口对朗姆酒问道。
朗姆酒原本放松的肌肉线条肉眼可见的绷紧了,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硬邦邦的石头块,扭过头看着黑石,一脸见鬼的样子。
“我谁也没等。”他下意识辩解道,又欲盖弥彰地嚷嚷起来:“我就不能有点同事爱,过来看看你这孤家寡人的倒霉蛋有没有被玛德琳女士切成块卖出去?”
他的同伴瞥了他一眼,眼神让朗姆酒被迫哽住。
黑石淡淡道:“我是被玛德琳女士的学生救回来的,她不会浪费自己学生的心血,顶多把我扔在一边,不会让我去死。”
“至于你说的那句同事爱,”黑石抬起自己刚刚完成不久的金属义肢,虚空点了点,幽幽提醒:“恕我直言,在小队全员缺席的前提下你忽然出现在这里,我只能想到在你这里有什么事情是比参与活动更重要的,只不过我的身份和所在地点都是正正好,方便你顺便当个人过来看我一眼。”
朗姆酒:“……”
金发佣兵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恼羞成怒。
黑石没理会他,自顾自地问道:“你想见谁?”
“你要见叶珀吗?”他几乎没什么停顿的又问,随即不等人回答,黑石的目光就转开了:“她哥哥带她回家了,这没什么需要她必须来看一眼的人,你在这儿等不到她的。”
她有哥哥,也有属于自己的家。
她和自己这孤魂野鬼一样的男人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
朗姆酒沉默下来,他盯着神色恍惚的黑石,神情是一种古怪的复杂。
“我当然知道她有哥哥,”男人停顿了一秒,吞下了自己之前听到的有关头领和院长的谈话内容,然后才若无其事地道:“但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个被野男人抢了妹妹的倒霉老哥。”
他总归是不忌讳这个的,他没什么哥哥妹妹的诡异情怀。反正头领的态度摆在那里,叶珀接下来除了军团哪里也去不了。
朗姆酒不否认自己现在有点想见见那个小姑娘,但也不着急,能在黑石这儿碰到最好,碰不到也不急着一时片刻。
倒是黑石因为他的那句调侃导致表情有些诡异的变化,他的嘴唇动了动,好一会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辩解:“……我没有。”
我没有把自己当哥哥。
看朗姆酒敷衍的表情,显然也没有把他的这句话当真。
于是黑石的心里生出了一种徒劳的丧气,这恼丧的情绪甚至仅仅只能对他自己诉说,他的辩解是无用的,大概除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点寡淡的心虚之外,任何人都不会信他这句解释的话。
“你太入戏了”。不久之前的队长剃刀,就曾这样意味深长地提醒过他。
提前结束了一天的训练,独自一人回到病房的黑石看着头顶空白的天花板,脑子里反复浮现的却是自己更久之前住过的那个小出租屋。
一样的简单,无聊,但在那里的时候他还有一台非常不错的望远镜,他能透过镜头看见另一个女孩,在那短暂又漫长的注视中,他可以允许自己生出一些荒谬的妄想,去想象自己是那个家里的另一个主人。
他可以想象自己才是她的哥哥,是她的家人。
可在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太过陌生的环境把他从那种模糊妄想中扔了出来,他找不到自己熟悉的视角,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那不过是个他单方面筑造的荒唐梦境。
黑石静静地躺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回忆自己曾经看过的东西,那小小的出租屋里他已经看了太久,几乎能流畅背下她日常里那些自知或是不自知的习惯和小动作,长大之后,能熟练使用哨兵能力的叶珀偶尔会在这种时候从窗户里偷偷跑出去玩,而她的哥哥是知道的,也是无视的,纵容的。
对于这对兄妹而言,这不过是兄长又一次习以为常的放松底线。
只偶尔,偶尔在他生气的时候,他会掐准时间打开妹妹卧室的房门,耐着性子等着那扇窗户打开——
叶珀轻手轻脚地打开黑石病房窗户的时候,对上的就是佣兵那双写满了无奈的眼神。
虽然下一秒,黑石的眼神就变成了迷茫的错愕,随即满满都是羞窘的慌张无措,一副想要把自己藏进床底下的绝望尴尬感,可有那么一个瞬间,叶珀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在刚刚,他的眼神看起来真的像极了顾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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