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连蘅最终还是被带到了东阁。
她左胸口有一道异形疤痕,是豆蔻之年流浪时,被乡野毒妇用烙铁拓印的。
只因她生了一副“做坏事的脸”,便要坏了这“嫩白光滑的身子”。
但这疤痕,却不知何时长成了“七星相连”的钩子。
从敏于事在带她入宫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师父的恩,怕是要用命来还了。
卯时,天还未亮。
连蘅就被一个掌事的嬷嬷,带到了东阁外院的西厢房住下。
和她一起同住的,还有另一个灵秀动人的女子。
嬷嬷交待她:“寅时二刻,主子便要用膳,你这个时刻就去东边膳食处候着,端一碗甜点,等差遣便可。”
连蘅从未当过侍女,她对侍女这内外相束,上下紧绷的衣裙箍得难受。
不禁问道:“我是医女,也要做这伺候人的活儿?”
旁边的小宫女“噗呲”笑出了声:“管你什么绣娘、奴婢、护卫、还是医女,别被公主盯上就万幸了。”
管事嬷嬷也皱着眉头撇嘴,叮嘱道:“来东阁做事,没有身份之分。不被记住,才能保命。”
“任嬷嬷,瞧你说得那么瘆人,别吓坏了医女姐姐。”
小宫女将连蘅拉倒一旁:“我叫允彬,是公主的贴身侍女。”
任嬷嬷交代二人:“什么公主,她现在成了东阁的主人,要叫娘娘了。”
二人不禁失声。
连蘅来之前听说,闫苣公主,在其母婚配当日,发疯逼退了徐构。
但就在十日前,遥妃娘娘还是上吊死了。
死后也未能幸免,依旧被抬去和三皇子和了亲。
皇帝还亲自主持了这场荒谬的合婚仪式。
“遥妃娘娘死后配婚,也好过被活祭。”
连蘅不知怎的,一下子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云彬和任嬷嬷二人哑然,一时面面相觑。
这姑娘的情商,怕是很难在这东阁苟活。
任嬷嬷还是好心叮嘱:“不该问的、不该说的,都憋在心里,半个字也别往外露。娘娘最忌讳嘴巴不严。”
连蘅听到这话,把本来还想打听的徐礼部的下落,愣是生生咽了下去。
她便去收拾床铺,又整理好衣橱,将各种瓶瓶罐罐、草药纸符都安置妥当。
转眼间,已是主子用早膳的时刻。
红墙青瓦,青黛大理石的路,朱砂梨花木的门,树影环合的池子。
东阁这偌大的院子,主仆寥寥,乏善可陈,只有膳食处还算有点意思。
膳食处是由厨娘和几个丫鬟组成。
厨娘名叫阿武,长得圆咕隆咚,一双小眯缝眼搭配满脸的雀斑,再添上一张血红大嘴。
她的身材高大臃肿,配上长相,看着竟有点可怖。
东阁除了遥妃和苣两位主子,就属她的地位最高。
管事的嬷嬷换了一波又一波,可这厨娘硬是挺过了一年又一年。
阿武做的点心尤其别致。
紫、粉、绿、黄,各个透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羹汤饭食倒是口味一般,因此闫苣便一日三餐,就想只吃点心。
遥妃那日虽然没被徐构当场捉走,但在尝过阿武的点心之后,还是心意已决的上吊而亡。
苣儿赶到遥妃的屋内时,桌上还留着几块未食的点心,茶也尚有余温。
想来她最后留在世间的暖,是阿武给的。
……
连蘅随允彬一同到膳食处。
从阿武手里接过了点心,端着茶盘,在内院门口候着。
“你是新来的?”一道清冷犀利的声音,从院落一角传来。
连蘅瞬间打了激灵。
只见苣儿如一道神祗降临在她面前。
她一时恐慌,竟将小点,失手落在地上。
“见到本宫这么害怕?有人跟你说了本宫的坏话?”苣儿张大眼睛,嘴角轻微上调,似笑非笑道。
然后屈尊,捡起了跌落的点心:“这道恰是本宫最爱。”
一旁的允彬连忙跪下:“娘娘恕罪。这是西厢房来的医女连蘅,今日凌晨刚刚来报到。”
慢了半拍的连蘅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示礼:“医女连蘅见过娘娘。我这就去重新拿一道点心,不耽误娘娘用膳。”
说罢就准备转身去拿点心。
这小女倒是激灵,一下子就知道问题所在。她第一时间设法解决问题,而非如其他人般,只知下跪道歉。
苣的眼中竟然闪过一抹亮光,散了些双目隐含的雾霾。
她竟微微向连蘅点头,示意准许她去拿。
“有这点心是甚好,母后走后,本宫倒是可以实现这点心的自由。”
苣望着膳食处的门楣,不禁喃喃自语。
遥妃那日虽然没被徐构当场捉走,但还是心意已决的上吊而亡。
苣儿赶到遥妃的侧屋时,桌上还留着几块未食的点心,茶也留有些许余温。
……
连蘅将一枚新的深红色点心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望了眼陷入沉思的苣儿。
“娘娘,这点心是在当院用,还是端去堂屋餐桌?”
苣儿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她嘴角微微上翘,一双白皙如缕的手,直接接过了那枚小小的点心。
又用指尖掐起一小块,放在手指捏碎,缓缓说道:“你看这点心,是不是和那日的经血一个颜色?”
见连蘅不说话,她又故意弯下身子,低头靠近连蘅的左耳。
喃喃细语:“不知用血做糕点的话,是不是更加鲜美。”
一股骇人的气息瞬间罩住连蘅。
一掌多的身高差,仿佛要将她紧紧死死锢住。寒气一下子慑入心弦,直逼入骨。
“敢打翻本宫的点心?嗯?”苣儿轻蔑地说。
惊惧从连蘅深色的眸子里划过。
她想要后退,却强撑着身体一步未动。
而双手捧着的点心,却被一点点捏碎,变成渣滓。
顺着侧脸,略过衣襟,落在肩膀。
一旁的允彬跪在地上,看到这幅画面,将头埋得更低,深怕娘娘迁怒于自己。
“说话!”
一声尖利的叫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苣儿的脸色变得难看,一股没来由的怒火升腾出窍。
“奴婢不敢。”连蘅被这强大的气场吓得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只有跪下。
也不过如此,苣心满意足地撇了眼地上的连蘅。
心想,本宫在这东阁,终究变成了吃人的鬼。
苣儿身着一件白色镶黄花的长袍。
她便用一只巨大的水袖,掠过连蘅的头顶。
又用一种狂妄又哀伤的语气嗔怪:“都怪你,害的本宫,没了吃点心的心情。”
说罢径直朝闺房的方向走去。
今日的早膳就被取消了。
连蘅跪在地上,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起身。
几个看热闹的小宫女在远处晃了晃,转瞬便消失不见。
允彬先站起来,淡定地拍了拍膝盖的土,转头看向连蘅说:“公主今日怕是又不用膳了。”
连蘅看了眼被碾碎的点心,竟然二话不说地全塞进了嘴里。
清甜糯香的滋味,一下子包裹住味蕾。
玫瑰花香的甜,配着红豆绵软的香,在唇齿间舞蹈。
允彬被连蘅的吃相惊得一愣:“惹怒了娘娘,你还吃得下?”
“我中午再给她送去。这碎了的,想必她也不会吃。”
连蘅心满意足地擦了擦的嘴。
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死,能享受一点,就享受一点。
“送去?我看你是不想活到日升了!”允儿瞪着眼睛,煞有介事地转身离去。
……
母后走后,东阁里平添了些许哀伤。
苣儿从原本居住的东边闺房,搬进了内院正对池塘的大屋,母妃生前住的屋子。
一切陈列摆设都被掌事嬷嬷换了一遍。
皇帝也差人送来很多“彩礼”,将这间屋子装扮一新。
才十日,东阁便没了遥妃的气息。
苣儿此刻正在寝室刺绣。
这下等人的活计,母妃在世时,是绝不准碰的。
可如今她偏要碰,还偷偷扎破手指,将线染成血红色。
脑海里却不知为何闪现北疆王卧榻上的病容。
遥妃“病逝”的消失传到北疆后,北疆王一病不起。
遥妃是北疆王舒尔格的独女。
舒尔格与妻子生有三男一女,唯独最宠爱这小女儿。
二十年前,舒尔格夫妻带着豆蔻之年的女儿,来了炎国。希望互开边贸,以解北疆资源乏困。
没成想,却被迫签订了“和亲”的婚书。
“和亲”后,边境车马络绎不绝。北疆逐渐跃升,成为能与大炎抗衡的国家。
……
此刻,北疆王望着滚滚长烟,落日未圆,夕阳斑驳,感伤不已。
“苣儿来信了吗?”这日朝会,北疆王拖着病躯看向三个儿子。
“还没有,父王。”
舒昂回复:“父王要保重身体,我正派探子去打听,大炎路途遥远,这消息也得十天半月才有。”
“这人死了都十天了,本王才知道。”北疆王嘴角抽动,眉眼更深了些。
“可只有‘遥妃病死’这堪堪四字,便是全部消息了。”
“大炎欺人太甚!”舒遥的二哥舒城愤愤不平。
“父王可下令派我去平城,向那大炎皇帝直接要人,把苣儿接回来!”
“怕是不妥。”
三哥舒腾低头陈述:“苣也是他闫氏的血脉……恐怕……”
北疆王的咳嗽声打断几人对话。咳停后,他看向舒昂等人。
接过舒腾的话:“恐怕这女子的血,入不了那闫氏的眼。”
……
遥妃在的话,苣儿这个时辰,就该练字背书了。
而不是做一些女红。
苣儿的脑海又跳转回母亲在世时的样子。
可她此刻偏偏要绣这些帕子。
连蘅蹑手蹑脚地跨过堂屋门槛。
这门槛有点高,她手里的茶水和点心差点儿又掉到地上。
她想将吃食端到客厅圆桌上。
这样公主路过就看得到,也方便吃。
可这屋子静得可怕,一丁点儿声响,就无限倍放大。
正当连蘅心脏打鼓,想要逃离的时候。
一阵狂笑从屋内传来。
“哈哈哈哈,这北疆语绣成的帕子,到是有几分特别。”
连蘅吓得一激灵。
“本宫且得好好绣,把这帕子送到北疆。人人手里都得一份!”苣儿自言自语。
声音透着呜咽,又带有几分狠厉。
连蘅终究是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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