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阴雨

近日雨水多得叫人心烦。这场雨连着下了两个日夜,阴冷缠绵,洗刷天地。

昨夜,城外八风山上冲下来一具男尸,摔死的,面目尚可辨认。十二领着人去看过,这具尸首确确实实属于日前生事的运水小厮。至于那名面目模糊的被害女郎,这几日来,他带人细细核查府中各类女眷,无所斩获。

这便只能去外面找了。

然境内每年莫名失踪的女子不可胜数,仅凭尸首上零星的特征寻人,此举无异于大海捞针。十一愁云惨淡地盯着那一团从梳上薅下的乱发,严重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秃头了。叶知县含笑听进去他的诉苦,索性分派他专管那些至今未破的民间少女失踪案,接触一个,介入一个。

眼见十一倒霉,十二便没能崩住,直接笑出声来。

叶知县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县衙的人事记载,从锦初元年至今的,逐一看过了?”

可见人真的不能幸灾乐祸。

十二哆哆嗦嗦地退下去,看样子已经做好了费眼睛的准备。须臾又转回来,隔着门通报:“大人,王主簿和曹县尉来了。”

门里的叶知县随手拿起桌案上一对砗磲镇纸,指尖摩挲它光洁细腻的纹理:“请进来。”

两个着靛色官袍的中年人少顷便至。温润文雅的那位是王主簿,瞧着孔武有力的那位是曹县尉。这两位是同龄,几乎同时期进的衙门,一文一武,配合久了,关系自然亲厚。既然都有事,今次索性一起来了。

叶知县吩咐人进来看坐奉茶。

曹县尉坐了,抢先说明来意:“下官此来,是为大人赴任之时遇袭一事。”

“哦?王先生呢?”这人竟也不急着听后话儿,视线经过曹县尉落在一旁的王主簿身上。

王主簿便答:“已故陈县尊的丧仪已经过半,下官特来请教大人,何时好安排家眷扶灵回乡?”

叶徊沉吟片刻,似在权衡什么:“扶灵回乡的事情,怕是还要再等等。”

“这是为何?”王主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怎料堂上的叶知县恍若未闻,居然在此时转了话头,向曹县尉道:“曹先生可是查出了什么?”

曹县尉面上现出一丝尴尬,但还是紧着回话:“回大人,下官已经查清,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的宵小乃是出自,出自凤凰山。”

叶知县好像并不意外,淡淡道:“凤凰山匪患闹了这些年,谁借他们的胆子挑衅官府,曹县尉身负一县治安之责,这么久了,就没拿出个切实可行的方案?”这样直截了当地指摘可以说是非常不留情面了。本就没有什么情面可言。

“剿匪一事下官已在布置,稍后便可递上章程,请大人稍待。”曹县尉满脸通红地站起身,额上青筋爆出,也只到拱拱手的程度。

叶知县便不再说什么,只勉励他:“做得好的话是美谈,是政绩。做不好的话那便不只是失职了。本县初来乍到,对整顿民生之事心急了些,有些对事不对人,还请曹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曹县尉抹了把汗,连连道:“自然,自然。”

又向王主簿,歉意道:“本县忧心这积年的匪患,怠慢了王先生。”不知是不是存着故意,他加重了“积年”这两个字。在旁的曹县尉听的呼吸一滞。

王主簿脸上挂着不失礼貌的笑:“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左右都是县里的大事,下官也一同担着呢。”

叶知县微微一笑:“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大人说要再等等。”王主簿连忙道。

“哦。”叶知县这便了然,耐心地同他解释起来,“关于陈知县之死,还有那么几处疑点尚不清晰,当然,这还只是次要的。前几日后院失火,惊扰了家眷,本官有意让她们修养一阵子再动身。”

王主簿点点头:“原来如此,大人思虑周详,学生惭愧。”

叶知县站起身,郑重道:“剿匪一事关系重大,如此,就全仰仗王主簿和曹县尉了。”

“是,大人请放心。”王主簿和曹县尉连忙起身,对视一眼,互相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诧异。

这少年一介初来乍到的流官之身,做起事来半点余地都不留,对府衙之事有着惊人的掌控力,才来几天便摸透了情况。如今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也不怕他二人合谋了?

王曹二人告退,撑伞走进丝丝雨幕里。

曹县尉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之后不免要放狠话:“我观咱们这位县尊心思深沉,不是个好相与的。我是不服在他手底下,早知道那日去的迟些,叫他死在那群莫名其妙的土匪手下!”

“曹兄慎言。”王主簿倒是面色如常,安慰他道,“方才你也感觉到了吧,县尊目前最想叫落实的就是剿匪一事。把这样的心头大事交托出来,何尝不是信重你我。”

曹县尉依然忿忿:“可这凤凰山盘踞多年,分明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他那区区劫道之仇,要叫我们搭上多少心力!”

“难啃也要啃呐。”王主簿叹了口气。

“全怪凤凰山上那群狗杂种拎不清,凭这群猪还想闷声做大事,我呸!”

“欸。”王主簿急忙拉扯他,“曹兄莫恼了,今晚来寒舍,我请吃酒。”

……

这二人自廊道分开。雨越下越大。

沈辞辞一手提食盒一手撑伞,同他们擦肩而过。十二远远地瞧见是她,抢过来替她把食盒拎了,辞辞道了声谢,把伞收了,放在廊下。

她推门进来的时候,叶徊正提笔写几个字。

门轻轻地嘎吱两声,叶知县抬起头,看见来人,又低下头去写字,起势收势快而稳:“方才见到王主簿和曹县尉了?”

辞辞点点头,又想到他在埋头办公,不得已又出声答了一次:“嗯,见到了。”

叶徊搁了笔,看向她:“你对这两个人怎么看?”

沈辞辞犹犹豫豫,偷偷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察看案前县尊大人的脸色:“可以说吗?民女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徊只管盯着她:“但说无妨。”

沈辞辞便大着胆子道:“这三年间,知县是来来回回换了五位,可这两位却跟铁打的似的一直坐副交椅,县里的民生与治下这样坏,是,是他们的过错!”

“你说的不错。”叶徊倏然笑了,“忙你的去吧。”

沈辞辞着实松了口气,扭头轻手轻脚地开了食盒。片刻后,她出声提醒:“大人,好了。”

“不急。”叶知县招招手,“你过来。”

辞辞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可识字?”叶知县问她。

沈辞辞实在摸不透他的作为,撇去苦恼,如实作答:“回大人,民女识字。但识得不多,勉强不会闹笑话的那种。”

叶徊让出一点位置:“那便替我磨墨。”

辞辞“哦”了一声,极利落地握住了那枚墨条,右手推着它缓缓在那方蟹壳青的澄泥砚中打圈儿。叶知县又换了封公文看。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墨条经过砚台,划出一阵极细碎的沙沙的响动。居然有点儿好听。

过了一会子,这人又道:“写个字给我看看。”

辞辞不敢推辞,从笔架上拾了支趁手的笔,蘸了墨,略想了想,从旁慢慢写了个“辞”字。只写了这一个字,她的手心都被汗给浸湿了。

叶徊扫见那个字,忽然生出些好奇:“你的名字有什么说法吗?”

沈辞辞听了先是一笑,而后不答反问:“大人可知道负负得正吗?”

叶徊扯着唇角摇摇头:“《算学启蒙》有言,明乘除法,同名相乘得正,异名相乘得负。负负得正便是同名相乘的一种。”

小厨娘的目光难得幽远,带着怀念:“我娘总说我爹是不辞而别,给我起名叫辞辞,是希望负负得正,我爹总有一天能够回到她的身边。”

多么美好的愿望啊。负负得正当然是绝对的,却绝不适合用来衡量人心和时间。一个人的时间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沈氏最终什么都没有等到。

叶徊没再接她的话茬,利落地揭过方才的插曲:“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

若是来日真要助她认回本家,到了那处处讲究的地方,这样平庸的字迹,怕只能徒添是非与口舌,麻烦。他这样想着,便嘱咐她:“从今天起每日临两张字帖。”

“民女谨遵大人教诲。”沈辞辞低眉顺眼地应着,内心实则很想骂人。堂堂一个父母官居然管起一个小小厨娘的字迹,到底为什么。

抢在县尊大人问“可读过什么书”之前,沈辞辞借口回去练字赶紧溜了。她飞一般地从三堂转出来,匆匆忙忙地,伞也不肯带,仿佛身后有恶鬼追着。

好在雨势渐渐收住了。檐上滴水,长椅上湿答答的,坠着水珠的葡萄蔓爬满了整个长廊,赵俊生站在前方不远处,像是特意等在那里的。

辞辞猛地刹住脚步,用力挥挥手,眉眼间含着真真切切的笑容:“俊生哥!”

赵俊生快步走过去,对她点点头:“这几日事忙,还未恭喜阿辞。”

“等到天晴,替我跟家里报个信,我得跟着曹县尉他们去凤凰山里剿匪,有段时间不能回了。别叫二老担心。”似乎是有急事,他匆匆交待,闪身而过。

“知道了!俊生哥万事小心!”辞辞赶紧叫他放心。

黄昏时候,雨总算停了,天色依旧阴沉,乌云上方笼了一抹淡淡的橘红色,居然是霞绯。

素兰院里。姨娘站在窗前望了半天,喃喃道:“明日必然是个大晴天。”

“晴天好呀!”翠儿奔过来,倚着窗想要看出些名堂,未果,张口埋怨,“这些天又潮又湿,困在屋里都快发霉了!”

姨娘低头看着她的发旋儿,温柔地笑笑:“出去走走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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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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