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筒子楼还沉浸在靛蓝色的薄雾中。
天光未醒,整栋筒子楼像被裹在一层湿漉漉的蓝纱里,窗与窗之间模糊了边界,只剩下方方正正的轮廓沉默地叠在一起。楼道口的灯泡还亮着,昏黄的光晕被雾气洇开,像一滴化在水里的蜂蜜,将李柏川的影子淡淡地投在水泥地上。
李柏川已经蹲在楼道口系鞋带,运动鞋的魔术贴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
他单膝抵着地,鞋带在手指间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又嫌不够紧,使劲拽了拽。那双运动鞋是去年买的,鞋头已经磨得发白,鞋帮上还沾着昨天踢球时蹭上的泥点子。魔术贴被他撕开又粘上,粘上又撕开,刺啦——刺啦——声音在安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像在催促着什么。
他嘴里叼着半块冷馒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三楼那扇贴着福字的窗户。
馒头是昨晚剩下的,又干又硬,被他咬在齿间,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晃动。麦香味混着凉丝丝的晨风钻进喉咙,他机械地吞咽着,视线却始终没离开三楼。那扇窗户上的福字是去年春节贴的,红纸已经褪成了淡粉色,边角微微翘起,在风里轻轻颤动,像一只欲飞不飞的蝴蝶。
"小榆儿——"他压低声音喊,惊飞了电线杆上打盹的麻雀。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醒整栋楼的睡眠,却又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像根细铁丝,硬生生从紧闭的窗缝里钻进去。电线杆上的麻雀被惊得一抖,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划破雾气,在空中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弧线。
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扎着歪马尾的小脑袋探出来。晨风把她的刘海吹得乱蓬蓬的,像只炸毛的小麻雀。
"等会儿!姥姥在给我梳头!"小榆儿刚说完,就被窗内伸出的手轻轻拽了回去。
屋里,姥姥枯瘦的手指正捏着一把桃木梳,梳齿间还缠着几根细软的发丝。她坐在矮凳上,小榆儿背对着她,两条小腿悬在椅子边晃荡。姥姥的手腕轻轻一翻,梳子从发根顺到发尾,动作又轻又慢,像是怕惊醒了那些不听话的碎发。
"别乱动。"姥姥低声说,食指一挑,把歪掉的发绳解开。小榆儿的头发又细又软,握在手里像一捧晒干的麦穗,姥姥的手指从中间一捋,分成三股,再熟练地交叠、缠绕,最后用红头绳一扎——一个翘翘的小马尾就立在了脑袋后面,像棵倔强的小葱。
"好了没呀?"小榆儿扭着脖子问,脚尖一下下点着地。
姥姥没应声,只是从搪瓷缸里蘸了点水,抹在她翘起的碎发上。"急什么?头发都没梳顺,出去让人笑话。"
小榆儿撇撇嘴,眼睛却一直往窗外瞟。姥姥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微翘起,手指在她后脑勺轻轻一弹:"去吧,疯丫头。"
窗框上晾着的红袜子晃了晃,滴下一滴水珠,正好砸在楼下李柏川的鼻尖上。
王磊推着自行车出来
巷子深处传来"哐当哐当"的响声。王磊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出现了,车筐里装着鼓囊囊的布包——那是他妈妈准备的三人份早餐。
"磊子!带的啥好吃的?"李柏川眼睛一亮,三两步蹿过去,伸手就要掀布包。
王磊一把拍开他的手:"别乱翻!我妈说了,得等小榆儿来了再分。"可他自己也忍不住,偷偷掀开一角瞄了一眼,热气混着香味"呼"地扑出来。
小榆儿从楼道里冲出来,马尾辫一颠一颠的:"我看看我看看!"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布包一解开——
"哇!是韭菜盒子!"小榆儿伸手就要抓,被李柏川拦住:"烫!"
"还有茶叶蛋!"王磊得意地宣布,"我妈昨晚卤的,入味了!"
"底下还有啥?"李柏川扒拉着,从布包最底下摸出一个小纸包,一打开,是几块炸得金黄的糖糕,边缘还沾着几粒芝麻。
"糖糕!"小榆儿欢呼,手指头蠢蠢欲动,"我要吃这个!"
"不行,得先吃咸的,再吃甜的。"王磊一本正经地学着他妈的口吻。
"谁定的规矩啊!"李柏川抗议,可手已经自觉地抓了个韭菜盒子,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嘴角溢出一丝油花。
小榆儿趁他俩斗嘴,偷偷捏了块糖糕,结果刚咬下去,糖心就流了出来,烫得她直跺脚,又舍不得吐,只能张着嘴"嘶哈嘶哈"地吸气,像只被烫到的小猫。
姥姥站在三楼窗口,看着三个孩子在晨光里闹成一团,摇了摇头,嘴角却悄悄弯了起来。
"今天抄近道?"王磊单脚支地,眼镜片上还沾着牙膏沫。他裤腿上沾满泥点,显然已经摔过一跤。
李柏川突然瞪大眼睛,"王磊你膝盖破了!"
他的声音像颗小石子,"啪"地砸破了晨间的宁静。三个脑袋同时凑向那道渗血的擦伤,在朝阳下泛着湿润的光。血珠顺着王磊的小腿蜿蜒而下,在皮肤上画出一道细细的红线,最后消失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袜口。
王磊推了推眼镜正要解释,李柏川已经变魔术似的掏出创可贴——印着奥特曼的那种。
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王磊的辩解还卡在喉咙里,李柏川的手已经伸进了书包最外层。那是个塞满乱七八糟东西的夹层,铅笔头、玻璃弹珠和皱巴巴的卡片中间,躺着几枚创可贴。他精准地捏出那张奥特曼的,包装纸哗啦作响,迪迦奥特曼的姿势在晨光中格外英勇。
小榆儿蹲下来轻轻吹气,马尾辫扫过王磊的裤腿,沾上了几颗苍耳。
她蹲下的动作太急,红头绳扎着的马尾"啪"地甩在王磊腿上。发梢扫过伤口时,王磊下意识缩了缩,却看见小榆儿鼓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地往他膝盖上吹气。气流拂过伤口的触感比创可贴的凉意更先抵达,像有只温柔的蜗牛缓缓爬过。风把她鬓角的碎发吹得飘起来,发丝间粘着几颗苍耳,是刚才在路边疯跑时蹭上的。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给筒子楼的灰墙镀上金边。
靛蓝色的雾气被阳光稀释,像有人往水里滴了柠檬汁。筒子楼斑驳的灰墙突然鲜活起来,墙皮剥落处露出砖红色内里,像结痂的伤口。晾衣绳上的水珠开始坠落,"啪嗒啪嗒"地砸在自行车把手上。
自行车"嘎吱嘎吱"地碾过积水坑,惊起路边啄食的麻雀群。
那辆老永久发出垂死般的声响,链条每转一圈都像在抗议。前轮轧进积水坑的瞬间,泥浆"唰"地溅开,在阳光里划出几道闪亮的弧线。麻雀群"轰"地炸开,翅膀拍打的声音像谁突然翻动了一本书。有片羽毛晃晃悠悠地飘落,粘在了车筐里的布包上。
小榆儿坐在后座,两只脚一晃一晃的,白球鞋上溅满了泥点子。
她的脚够不到踏板,就在空气里划着看不见的圆圈。每晃一下,鞋帮上的泥点就多几个,像有人往牛奶里弹了巧克力酱。书包带子从她肩头滑落,在车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抓紧!"李柏川突然加速,车链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弓起背猛地一蹬,裤腿灌满了风,鼓得像两面小旗。链条"咔嗒咔嗒"地抗议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小榆儿惊叫着抓住他的衣摆,校服布料在她指间皱成一团,掌心的汗迅速洇出深色的痕迹。
小榆儿惊叫着抓住他的衣摆,王磊的饭盒在车筐里跳起了踢踏舞。
铝制饭盒在车筐里"哐当哐当"地蹦跶,韭菜盒子的香味从缝隙里钻出来。王磊死死按住盒盖,眼镜滑到了鼻尖上。有片葱花从缝隙中飞出来,粘在了李柏川的后背,像枚绿色勋章。
拐弯时他们惊动了早点摊的笼屉,蒸腾的白雾里传来老板的笑骂声。
车轮擦着早点摊的帆布棚掠过,笼屉里的蒸汽"噗"地喷涌而出。三个孩子的身影瞬间被白雾吞没,又很快冲破出来。老板的骂声追在后面:"小兔崽子!撞翻包子要你们赔!"但声音里带着笑,像他手里那碗冒着热气的豆浆一样,表面结着层温柔的膜。
小榆儿的笑声飘在风里,马尾辫上的红头绳不知何时松了,在晨光中一跳一跳的,像簇小小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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