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槐花未眠时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三条纠缠在一起的橡皮筋。李柏川挥舞着书包当"流星锤",书包带子在空中甩出"呼呼"的声响,惊得路边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李柏川和王磊的影子在前头活蹦乱跳,钱榆林的影子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像条没精打采的小尾巴。

"看招!"李柏川猛地转身,书包擦着王磊的鼻尖飞过。王磊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顺手抄起路边的槐树枝反击。枯枝上的荚果"哗啦啦"作响,在暮色里炸开几粒黑籽。

钱榆林跟在后面,脚步比平时慢半拍。她手里攥着半块橡皮——那是放学时张小桃塞给她的,说是赔上次弄断的铅笔。橡皮被她的掌心焐得发软,边缘沾着汗津津的指纹。

"小榆儿!快来看!"李柏川突然蹲在路边水洼前,手指戳着水面,"像不像宇宙飞船?"涟漪荡开时,倒映的云彩碎成闪亮的鳞片。

王磊凑过去时眼镜滑到鼻尖,水光在他镜片上跳跃:"明明是UFO!你看这光晕......"他突然抓起一把石子往水里扔,"看我的陨石雨!"

钱榆林慢悠悠地踢着石子,那颗灰扑扑的小石子滚了半米就停住了。她低头看了看,连弯腰捡起来的兴致都没有。

"榆林!快来看!"李柏川突然趴在地上,指着砖缝里一队蚂蚁,"它们在搬面包屑!"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变调。

"嗯。"钱榆林应了一声,脚步都没停。她的目光扫过那群蚂蚁,连蹲下来看的动作都懒得做。

王磊献宝似的举起一个奇怪的石头:"你看这个像不像恐龙牙齿?"阳光照在石头的棱角上,确实闪着些奇异的光泽。

钱榆林扯了扯嘴角:"还行吧。"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包带,一圈又一圈,直到带子缠得死死的。

李柏川不死心,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飞机:"我折的新式战斗机!能飞超级远!"他用力一掷,纸飞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钱榆林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那里沾了一点泥渍,可能是早上踩到水坑留下的。

泥渍在钱榆林的白球鞋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圆点。她低头看着那些斑点慢慢扩散,突然想起妈妈最后那双鞋——也是这么湿漉漉的,结着冰碴,被派出所的人装在塑料袋里递过来。

"喂!发什么呆?"李柏川的巴掌拍在她肩上,力道没控制好,拍得她一个趔趄。她手里的橡皮飞出去,"啪"地黏在了电线杆的小广告上。

王磊扶了扶眼镜,突然指着她身后:"你书包拉链开了。"钱榆林反手去摸,却摸到一截断掉的红头绳——就是早上被铁栏杆钩断的那根。她突然觉得后颈发凉,好像有雪花顺着衣领滑进去。

"我们来玩捉迷藏吧!"李柏川已经蹿到老槐树后,树皮蹭得他校服"沙沙"响,"数到十——"

王磊突然拽住钱榆林的手腕往墙角拖:"快藏这儿!"他的手指冰凉,沾着槐树汁液的黏腻。墙角堆着几个空酒瓶,绿玻璃反射着夕阳,在地上投出锯齿状的光斑。

钱榆林的呼吸突然变得又急又浅。那些酒瓶的标签被雨水泡发了,但还能认出"高粱"两个字——和妈妈最后攥着的那个酒瓶一模一样。瓶口缺齿的地方,说不定还留着妈妈嘴唇碰过的痕迹。

"找到啦!"李柏川的脑袋从墙头冒出来,笑得见牙不见眼。他正要跳下来,突然愣住:"小榆儿,你眼睛怎么红了?"

王磊的眼镜片闪过一道反光,他悄悄松开攥着钱榆林袖口的手。那里留下一小片潮湿的褶皱,像朵蔫掉的槐花。

"沙子进眼睛了。"钱榆林用袖口狠狠擦了擦眼眶。袖口的线头被泪水沾湿,在脸上刮出细小的红痕。她弯腰去捡书包时,听见酒瓶"叮当"相撞的声音,清脆得让人牙酸。

"我没事。"钱榆林打断他,声音平平的,"就是有点累。"她把手插进口袋里,摸到早上那包已经蔫了的槐花,花瓣都黏在了一起。

王磊推了推眼镜,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三个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只有李柏川时不时踢一下路边的易拉罐,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路过小卖部时,李柏川突然掏出几个硬币:"我请客!吃冰棍吗?"

钱榆林摇摇头,连平时最喜欢的绿豆冰棍都没能让她提起兴趣。她看着玻璃柜上自己的倒影,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阴影。

"那...我们送你回家吧?"王磊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钱榆林把书包往上提了提,"我自己认识路。"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两个男孩站在路口,看着钱榆林的背影渐渐变小。她的马尾辫今天扎得松松垮垮的,随着脚步一摇一晃,像株没浇够水的小草。

路灯"唰"地亮起来时,钱榆林把手伸进口袋,指尖触到那团已经发蔫的槐花。花瓣黏腻的触感让她想起今早同学们交头接耳时翕动的嘴唇——"听说她妈是喝醉酒冻死的",那些字眼像槐花上的露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渗进她的衣服里。

拐过街角时,她听见李柏川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声音被晚风吹得断断续续。但她没有回头,只是把书包带子攥得更紧了些。带子边缘的线头刺进掌心,细细的疼。

巷子里的路灯坏了一盏,她的影子突然短了一截,又突然拉得很长。墙根处堆着几个空酒瓶,月光照在玻璃上,折射出惨白的光。钱榆林加快脚步,却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像有另一个人跟着她。

路过筒子楼小卖部时,老板娘正把冰柜往屋里推。玻璃柜上还贴着褪色的绿豆冰棍广告,那是妈妈最后一次给她买的口味。钱榆林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仿佛有团槐花卡在那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拐进筒子楼时,楼下的张奶奶正在收衣服。看见她独自一人,老人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包含的怜悯像根细针,轻轻扎在钱榆林背上。

筒子楼前的感应灯坏了,她在黑暗中摸出钥匙。钥匙碰撞的"叮当"声格外清脆,惊动了楼道里的声控灯。昏黄的灯光下,她看见钥匙串上还挂着妈妈给的小铃铛,已经锈得发不出声音了。

钱榆林的手指在钥匙齿上顿了一下,指腹被锯齿硌出几道白痕。隔壁的窃窃私语像煤气管漏气似的"嘶嘶"往耳朵里钻,她突然觉得鼻尖发痒——楼道里飘着王阿姨家炖萝卜的味道,混着樟脑丸的刺鼻气息。

她故意把钥匙串晃得哗啦响,金属碰撞声惊得门缝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听见不知谁家的电视在放天气预报:"明天晴转多云......"声音透过门板传来,闷闷的。钱榆林站在自家门前,突然发现门把手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姥姥这两天高血压又犯了,连门把手都忘了擦。

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手里还攥着那包槐花。手帕已经湿透了,甜香混着泪水的气味,变成一种说不清的苦涩。楼道里的灯自动熄灭,黑暗像块厚重的绒布,轻轻裹住了这个小小的身影。

突然,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暖黄的灯光斜斜地切进黑暗的楼道。钱榆林听见王阿姨压低的嗓音:"...就是隔壁家那个丫头,妈妈死了都没流一滴泪......真的是......真的是......"

"嘘,小点声。"另一个邻居接话,"那孩子心硬得很,整个儿一冷血动物似的..."

门锁"咔哒"转开的瞬间,隔壁传来慌乱的关门声。钱榆林踢掉球鞋时,发现左脚鞋带不知什么时候散了,脏兮兮的带梢拖在地上,像条死掉的小蚯蚓。

"我回来了。"她对着黑洞洞的客厅喊,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没人应声,只有厨房水龙头漏下的水珠砸在不锈钢盆里,叮——叮——

书包扔在沙发上时,压瘪的槐花从口袋滑出来,在褪色的布艺沙发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印子。钱榆林打开电视,晚间动画片的声音立刻灌满房间。她调到最大音量,主持人夸张的笑声震得玻璃柜门微微发颤。

动画片里正放到主角和妈妈吵架的剧情,钱榆林突然抓起遥控器换台。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响起:"今日我国北方地区普降大雪..."她盯着屏幕下方滚动的气象图,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抠出一根长长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和妈妈一样的栗色。

筒子楼隔音很差,她听见王阿姨家的小孩在背唐诗:"...遍插茱萸少一人..."稚嫩的声音穿透墙壁,钱榆林突然站起来,把电视音量又调大两格。

厨房的排骨汤已经凝了层白油,她舀汤时故意让勺子刮擦锅底,发出刺耳的"吱——嘎——"。热汤顺着食道滑下去,烫得心口发疼。窗户外,李柏川他们玩闹的声音隐约传来,夹杂着易拉罐被踢飞的脆响。

钱榆林把汤碗往水池里一搁,瓷碗撞到不锈钢壁,"当"的一声。她摸出口袋里蔫掉的槐花,一朵朵排在窗台上。月光给花瓣镀上银边,像陈列什么证物。楼下突然爆发出大笑,她"唰"地拉上窗帘,带起的风把几朵槐花扫到了地上。

"...冷血动物..."这三个字突然从记忆里跳出来,钱榆林蹲下去捡槐花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花瓣黏在木地板的纹路里,她用力去抠,指甲缝里塞满了淡黄色的花泥。

卫生间的镜子上还留着妈妈最后用的那管牙膏,盖子都没拧紧。钱榆林挤出一大截薄荷味的膏体,突然像抹肥皂似的涂满整个镜面。镜中人影渐渐被白色覆盖,最后只剩下一双通红的眼睛。

桌上的小收音机突然自动播放起来,滋啦滋啦的电流声里,某个午夜频道正在放老歌:"...天上的雪悄悄下..."

钱榆林终于哭出声来的时候,电视里天气预报正说到明天要降温。她的眼泪砸在地板上,和方才打翻的汤渍混在一起,形成一小片亮晶晶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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