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无声铃

接下来的几天,小榆儿上学时总是走得很慢。她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每一步都精准地踢起一颗小石子。石子"哒哒"地滚向前方,在坑洼的水泥路面上蹦跳几下,最后孤零零地停在路边的排水沟旁。

路旁的老槐树花期已过,嫩绿的荚果一串串垂下来,在晨风里轻轻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早熟的荚果掉落,在她脚边"啪"地裂开,蹦出几粒黑亮的种子。要是在往常,她一定会蹲下来捡几颗,揣在兜里当弹珠玩。可现在,她只是机械地迈过那些散落的种子,连弯腰的想法都没有。

这天早上,姥姥特意起了个大早,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根崭新的红头绳。头绳两端缀着小小的铜铃铛,轻轻一晃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来,小榆儿,姥姥给你扎个漂亮的。"姥姥粗糙的手指穿过她细软的发丝,动作比平时轻柔了许多。

小榆儿坐在小板凳上,后背绷得笔直。她能感觉到姥姥的手指在发间穿梭,偶尔碰到头皮,带着老人特有的温暖和粗糙。红头绳缠上发梢时,铜铃铛轻轻碰撞,本该发出欢快的声音,却只传来闷闷的"咔嗒"声——里面的铃舌早就不知掉在哪里了。

"小榆儿,"姥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老人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耳尖,那里有一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是去年冬天冻伤的。

小榆儿摇摇头,发梢扫过脖颈,痒痒的。她盯着地上的一处裂缝,那里长出了几株倔强的野草。姥姥系好头绳,铜铃铛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无声地垂在耳边,像两个小小的问号。

"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姥姥说啊。"姥姥最后整理了一下她的衣领,手指在领口停留了片刻。那里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补丁,是姥姥上个月熬夜缝的,针脚粗大却结实。

小榆儿点点头,拎起书包往外走。红头绳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鲜艳,衬得她的小脸更加苍白。走到门口时,一阵风吹来,铜铃铛轻轻晃动,依然没有声响。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忽然想起妈妈生前给她买的最后一个发卡,上面也缀着这样的小铃铛,只是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放学时,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河边时,李柏川突然拽住小榆儿的书包带:"你看!"他指着河堤上那排桑树,青涩的桑葚把枝条都压弯了,像缀满翡翠珠子的小灯笼,在夕阳下泛着酸涩的味道。

桑树枝头刚冒出青红相间的果实,像害羞少女脸上的雀斑。李柏川踮脚摘下一颗半红的塞进嘴里,立刻酸得皱起脸:“再等两周就能给姥姥做酱了!”

王磊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四个角都熨帖地折着,中间绣着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是他妈妈去城里打工前绣的。他献宝似的把手帕展开:"用这个包,我算过了,至少能装三十颗。姥姥不是最爱吃桑葚酱吗?"

小榆儿望着桑树上累累的果实,想起去年这时候,妈妈还特意做桑葚酱,结果把厨房弄得紫一块红一块。现在那些果酱瓶子还摆在碗柜最上层,再没人打开过。她摇摇头,把肩上滑落的书包带往上提了提,帆布带子已经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勒出两道红印。

"你们去吧,"她的声音轻得像柳絮,"我想早点回家。"说完就转身往巷子里走,红头绳上的铃铛无声地晃动着。

两个男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被巷子里的阴影一点点吞没。李柏川泄气地踢飞一块小石子,石子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咚"地砸在电线杆上,惊飞了停在上面的一群麻雀。他烦躁地挠挠头,指甲缝里还藏着前天玩泥巴时留下的污垢,黑乎乎的像是永远洗不干净。

王磊慢慢折起手帕,把四个角对齐,再对齐,直到手帕变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他的眼镜片上反射着西沉的太阳,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明天..."他犹豫着开口,"要不要试试带她去看新生的小猫?后勤室那只花猫好像下崽了。"

李柏川没回答,只是又踢了一脚石子。这次石子滚进了排水沟,发出"扑通"一声闷响,就像他们这些天所有努力的结果一样,悄无声息地沉没了。

王磊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夕阳的余晖在镜片上镀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将他镜片后那双担忧的眼睛完全遮住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帕的一角,那里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线头——是上个月体育课擦汗时不小心勾出来的。

"可能...她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吧。"王磊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扰了巷子里渐渐聚拢的暮色。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方帕,四个角被折得一丝不苟,正中央那朵蒲公英的绣线已经有些褪色,但每一针每一线都还清晰可见。这是妈妈临走前连夜赶制的,针脚细密得不像出自那个总是风风火火的女人之手。

巷子深处,小榆儿突然停住了脚步。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孤零零地贴在斑驳的砖墙上。她慢慢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那是用作业本的纸折成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露出里面纤维的纹路。

纸包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几朵干枯的槐花。原本洁白饱满的花瓣如今蜷缩成焦黄色,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花蕊里的蜜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点褐色的痕迹。小榆儿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其中一朵,花瓣立刻碎成粉末,沾在她的指纹上,像是给手指镀了一层金粉。

一阵穿堂风吹过巷子,卷起那些破碎的花瓣。它们在空中打着旋儿,有的粘在了爬满青苔的砖墙上,有的落在了积着雨水的瓦片上,更多的则随风飘向巷子尽头那片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小榆儿仰起脸,看着最后一片花瓣消失在屋檐的剪影里,忽然想起那天妈妈醉醺醺地回家时,头发上也粘着这样的槐花瓣。

书包带子突然从她肩头滑落,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小榆儿没有去捡,只是看着空荡荡的纸包。纸包底部还留着几粒花粉,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金光,像是谁不小心遗落的星星碎片。

小榆儿弯腰去捡书包时,一阵风裹挟着细碎的话语声从巷子那头飘来。

"...就是那家的丫头..."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在刻意压低嗓门,"...她妈死的那晚..."

她的手指突然僵在半空,书包带子从指缝间滑落,又一次砸在地上。这次溅起的灰尘扑在她的白袜子上,留下几个灰色的斑点。

"...听说发现的时候..."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手里还攥着酒瓶子..."

小榆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头。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剧烈地颤抖,连带着墙缝里一株顽强生长的小草也跟着晃动。那株草的叶片上还沾着她刚才掉落的槐花粉,在暮色中闪着微弱的光。

"...这孩子心硬啊..."说话的人拐过墙角,是隔壁单元的张婶和李奶奶。她们挎着菜篮子,篮子里探出几根葱叶,随着步伐一颤一颤的。看见小榆儿,两人猛地噤声,脸上浮现出尴尬又怜悯的神情。

张婶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小榆儿放学啦?"她手里的菜篮子微微倾斜,一根葱掉在地上,滚到小榆儿脚边。

小榆儿盯着那根葱看了很久。葱白部分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让她想起妈妈下葬那天,铲子翻出的泥土也是这么湿润。她慢慢蹲下身,捡起那根葱时,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咔"的轻响。

"谢谢张婶。"她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把葱递回去时,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张婶接葱的手也抖得厉害,两人的指尖在空中短暂相触,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分开。

李奶奶突然从篮子里摸出个西红柿,不由分说地塞进小榆儿书包侧袋:"拿着,刚买的,可甜了。"她的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小榆儿的眼睛。

小榆儿站在巷子拐角,手里攥着那根葱。葱叶在她指间微微颤动,像一条垂死挣扎的小青蛇。张婶和李奶奶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暮色里,但她们的话却像粘稠的糖浆,牢牢粘在她的耳膜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这孩子心硬啊..."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小小的,指节分明,指甲剪得短短的,边缘还有几道因为啃咬而留下的毛刺。这双手帮妈妈擦过吐脏的地板,给醉倒的妈妈盖过被子,甚至在最后那个雪夜,还拼命摇晃过妈妈冰冷的肩膀。可为什么在别人眼里,这双手却像是从没为妈妈做过什么?

一滴水珠砸在葱叶上,小榆儿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她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脸,粗糙的校服布料刮得脸颊生疼。

"我...没有哭..."她小声对自己说,声音却哽得厉害。

巷子里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电线呜呜作响。小榆儿抬头看了看天,一片乌云正缓缓遮住最后的夕阳。

"为什么...说我心硬..."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裂缝。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灰,可她停不下来,仿佛这样就能从裂缝里抠出一个答案。

"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像根刺扎在心头。小榆儿加快脚步往家走,书包里的西红柿随着步伐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腰侧,沉甸甸的,像是要把她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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