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再次敲响小榆儿的房门时,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冰糖雪梨。瓷碗边缘冒着热气,甜丝丝的味道在走廊里弥漫,却怎么也钻不进那扇紧闭的房门。
"小榆儿?"姥姥的声音又轻又哑,像是怕惊动什么。她布满皱纹的手贴在门板上,能感觉到门后细微的动静——小榆儿一定就坐在那儿,背靠着门,膝盖蜷在胸前,像只缩进壳里的小蜗牛。
没有回应。
姥姥叹了口气,碗底的热气在她指腹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她想起前天夜里,自己起夜时听见小榆儿房间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可等她推门进去,只看见被子隆起的一小团,安静得仿佛从未有过声响。
"姥姥煮了你爱喝的雪梨汤……"她试着把声音放得更软些,像小时候哄小榆儿睡觉那样。
门缝底下突然塞出一张纸条,边缘被撕得毛毛糙糙。姥姥弯腰捡起来,老花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不饿。」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全力才写出来的。纸条背面还粘着一点干涸的胶水,是从作业本上匆匆撕下的半页纸。
姥姥的指尖微微发抖。她想起上周晒被子时,在小榆儿枕头底下发现的那块硬邦邦的手帕——原本浅蓝色的布料被泪水浸得发灰,拧干后依然能闻到咸涩的味道。
隔天清晨,姥姥挎着菜篮去早市。晨雾还未散尽,巷子里的石板路湿漉漉的,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声响。她走得很慢,篮子里装着空了的雪花膏瓶子——那是小榆儿昨晚偷偷放在厨房垃圾桶里的,瓶口还残留着一点茉莉香。
菜市场的早市刚开张,姥姥弯腰挑拣西红柿时,听见身后豆腐摊传来刻意压低的议论。
"就是那家......"王婶用刮豆腐的竹刀指了指姥姥的背影,刀尖滴着混浊的卤水,"昨儿派出所小赵来买豆腐时说漏嘴......"她突然瞥见姥姥直起的腰背,立刻扯开嗓门:"张大姐!今儿的嫩豆腐可好着呢!"
旁边挑豆角的几个主妇突然噤声,只有塑料袋窸窣的响动。姥姥转身时,正撞见她们交换的眼神——那种混合着怜悯与兴奋的闪烁,像发现腐肉的苍蝇。
"要半斤。"姥姥把搪瓷盆递过去,看见王婶围裙上沾着昨日的豆渣,已经发馊了。
"诶!"王婶麻利地切着豆腐,刀刃在案板上敲出欢快的节奏,"听说您家小榆儿最近......"雪白的豆腐颤巍巍滑进盆里,"......都不爱出门了?"
姥姥的指节在盆沿发白。她看见王婶的嘴角沾着唾沫星子,两颗金牙在晨光里黄得刺眼。
"孩子功课忙。"姥姥摸出零钱时,听见身后"咔嚓"一声——卖菜的李嫂故意踩断了空心菜梗。
"要我说啊,"李嫂突然提高声调,浑浊的眼珠却盯着称杆,"这没娘的孩子就是......"
秤砣"咚"地砸在秤盘里。王婶急忙打断:"您的找零!"硬币塞过来时带着豆腐的腥气,"对了张大姐,听说西街新开了家粮油铺......"她声音越飘越远,因为姥姥已经走开,但那些字句却像蛛丝般粘在背上:
"......发现时都冻硬了......"
"......酒瓶掰都掰不开......"
"......当妈的造孽哟......"
姥姥的布鞋踩过一滩污水,倒映出她被扭曲的脸。装豆腐的搪瓷盆越来越沉,仿佛盛的不是嫩白的豆腐,而是那些发酵的闲言碎语。
姥姥的脚步猛地顿住。菜篮里的空玻璃瓶"当啷"一响,周围几个摊主立刻投来探究的目光。
"哎哟,您还不知道啊?"卖鱼的李麻子凑过来,鱼腥味混着烟味扑面而来,"派出所老刘亲口说的,发现的时候啊——"他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动作,手肘撞翻了案板上的鱼头,"瓶子还攥在手里呢,冻得跟冰坨子似的!"
姥姥的指节攥得发白,菜篮的竹条深深勒进掌心的皱纹里。
"要我说啊……"卖青菜的赵婆子突然插嘴,菜叶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当妈的这么不检点,孩子能好到哪儿去?听说那小丫头现在连学都不好好上了……"
姥姥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想起小榆儿最近总是失神的眼睛,想起她半夜惊醒时攥得发白的被角,想起她偷偷撕掉的、画着妈妈肖像的美术作业——
"砰!"
菜篮子重重砸在水泥地上,空玻璃瓶摔得粉碎。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见这个一向温和的老人浑身发抖,苍白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我家小榆儿……"姥姥突然抓住心口的衣服,布料在她指下皱成一团,"她明明……"
话没说完,她的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倒去。最后一刻,她恍惚看见小榆儿站在巷子口,红头绳被风吹散了,像一缕抓不住的烟。
姥姥倒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时,眼前一片昏花。菜市场的嘈杂声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尖在衣兜里摸索,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降压药铝箔的边角划破了她的指腹,但姥姥已经感觉不到疼。她的手指抖得厉害,撕了三次才剥出一粒药片。药片掉在地上,滚进一滩污水里,姥姥趴着去够,发白的嘴唇擦过冰冷的地面。
"哎哟,这老太太......"
"别碰,小心赖上你......"
周围的声音像一群嗡嗡叫的蚊子。姥姥终于把药片塞进嘴里,舌尖尝到污水和泥土的腥气。她仰面躺着,看见菜市场的塑料棚顶在视线里摇晃,像一片浑浊的浪。
十分钟后,姥姥的手指终于能动了。她撑着地面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菜篮倒扣在一旁——豆腐碎成了渣,西红柿滚进了排水沟,那把嫩菠菜沾满了脚印。
"张大姐,您没事吧?"王婶远远地问,手里的豆腐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姥姥没回答。她颤抖着去捡那些还能吃的菜,一片菜叶一片菜叶地拾。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开,只剩下几个看热闹的还站在远处指指点点。
当姥姥终于站起身时,她的裤子上沾满了泥水,衣襟也被汗水浸透。菜篮里的东西少了大半,但那些闲言碎语却像附骨之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篮子里。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姥姥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菜篮在她臂弯里摇晃,里面的东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路过巷口的镜子时,她瞥见自己的倒影——头发散乱,脸色灰白,像一棵被霜打过的老白菜。
快到家时,姥姥看见小榆儿站在窗前的身影一闪而过。窗帘迅速拉上,仿佛那只是一个幻觉。姥姥在楼下站了很久,直到腿上的泥水都干了,结成一块块龟裂的斑纹。
她最终没有叫小榆儿下来帮忙。只是把菜篮换到另一只手上,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上了楼梯。
当姥姥推开家门时,小榆儿正站在玄关处,手里攥着那条湿漉漉的红围巾。她的目光落在姥姥沾满泥水的裤腿和颤抖的手指上,嘴唇动了动:"姥姥...你怎么了?"
姥姥把菜篮轻轻放在地上,一个沾着泥土的西红柿从篮子里滚出来,停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像一颗凝固的心脏。
"老毛病了。"姥姥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她弯腰去捡那个西红柿,动作迟缓得像个生锈的机器。就在她直起身的瞬间,一块暗红色的东西从她口袋里滑落——是那个雪花膏的空瓶子,瓶身上还粘着一张被水浸湿的纸条。
小榆儿抢先一步捡起来,纸条上的字迹已经晕开,但还能辨认出是自己昨天扔掉的作业纸。让她浑身发冷的是,纸条背面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用铅笔写得又轻又淡:
"别让小榆儿知道那晚的事——李"
(李是派出所的民警)
姥姥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伸手想要拿回纸条,但小榆儿已经后退两步,纸条在她手中微微颤抖。窗外,一片槐树叶被风吹到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姥姥的手指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
窗外,一片枯黄的槐树叶飘进来,轻轻落在她脚边。就像那个雪夜,落在妈妈睫毛上的最后一片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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