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许是肖家位置偏僻,宅子一入夜,就显得格外清冷,偶有虫鸣鸟叫,也都匆匆掠过,赶急忙慌的前往下一个地儿,似乎生怕沾染了风尘。
梅负雪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片漆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现在战后余韵未过,家家居安思危,但肖家也不会缺几处宅院。
他几步穿过院,在打开门时,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入眼的是个完全陌生的布局,没有那巨大足以容纳两人的柜子,也没有桌案零散乱堆的书,空荡冰冷的房间像个大敞的陷阱,几乎是嘲讽的,**裸地呈现在眼前。
如同白日那历历在目的质问。
——你身体的资质……为何分毫未变?
“不可能!”
咣当一声,他猛地往后退去,动作间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脊背火辣辣一阵疼,但他面上不显,嘴里仍是辩驳的解释。
“你亲言境界止步不前,现如今又自己否定自己。”
“我是境界不前,但修士瓶颈期多的是,这跟我的修炼资质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你为何来找我?自欺欺人不好吗?坎是压在你身上的,到头来受伤吃苦还是你自己!”
屋里一阵杂音,是桌案翻倒在地,肖径深喘着粗气,声色俱厉:“沈无眠若是知道,必然不会放任你这般作践,他不怕死地跑那么老远找你,你就现在这副德性……我现在就找他去问个一清二楚。”
梅负雪仓促一笑:“你找了也没用,你就算现在去问他,也不过徒劳无功,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撑到最后!”
肖径深蓦然回头。
“事情已经结束了,”梅负雪字咬得很重,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声音,“是我亲眼看着他结束,亲眼看着他跪在地上,剑贯穿了他的下腹,血流了一地,是我亲手杀的,也是我亲手了解的。”
“……”
肖径深怔在原地。
“这两者没有任何关系,我也好好活着,佛诡都死了,仙门已经步入正轨,怎么会出现意外呢?若真出现了差错…若真出了差错……”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无意识喃喃出声,“那我娘的死又是为了什么?”
……
思绪回归。
心脏猛然一悸,像是刺入了密密麻麻的针,梅负雪弯着腰大口喘息,突如其来的阵痛让他来不及缓冲,仓促之下膝盖一软,手肘不自觉磕在了门板,只听一声闷响,门狠狠砸在墙上。
黑暗豁然张开血盆大口,屋内冰冷的家具都成了伺机而动的野兽,额头“唰”地冒出冷汗,梅负雪急促后退,手死死扣着门板,情急之下他慌忙一瞥,余光看见了豆大的一点光,顷刻便抓住了救命稻草。
飞速穿过院子,一路直奔最里的房屋,不过眨眼工夫,只听“嘭”的声响,那“呜呜”的呼啸都撞在了屏障外,梅负雪贴着门板,顾不得停留,只缓了两下就直奔里屋。
许是每间房的布局差异,借着书房的一簇亮灯,他看见了一架红木衣柜。
梅负雪面色一喜。
吱呀。
门堪堪半开,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但这不重要,他手忙脚乱一拽,慌忙爬了进去,柜子实在狭小,能挤入一个成年人已是不易,梅负雪坐在角落,手急匆匆抓住柜门,然后使劲一拉——
咔。
柜门突然止住了。
霎时空气一凝,悬着的心落入谷底,微弱的光线落在梅负雪苍白的脸上,像条割开的伤痕,扒出内里腐朽的骨头。
一只手伸了进来。
门开了。
“宫主?”
“……”
声音青涩,柜子里却针落可闻,只有心脏“嘭嘭”的心跳,像把金石重锤,狠狠砸在胸腔壁上,梅负雪屏息凝神,窒息感腾蛇缠绕,堪堪几息后,他猛地一颤,终于断断续续咳起来。
柜门的手挪到了背后,有一下没下拍着人后背,这是个类似哄小孩的动作,舒缓又平和,来人应当很有耐心,略微调整身子,遮住了引人惊慌的亮光,仓促之下梅负雪收紧五指,力度之大竟拽的人踉跄了一下。
怀抱很温暖。
鼻尖传来似是而非的沉香气息,像邈远中高堂寺庙的香火,清目透神,严丝合缝充斥在狭窄的空间内,烘得人身体发热。
梅负雪忽然一挣,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声音沙哑干涩:
“你怎么在这?”
祁白川弯着腰,那双深色的眸子平静而安定:“我一直在此。”
“……”
视线昏暗,越过白色衣袍,梅负雪看见了桌案豆大摇晃的烛火,烛火旁是摊开的书册,上面的内容模糊不清。
祁白川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低声道:“要我帮忙吗?”
“……”
这句话说得很随意,没有弟子对宫主的恭敬,更像是饭后闲谈的轻松,就连抱人的姿态都那么的理所当然,梅负雪抿着嘴,眼睫颤动,少顷的停滞后,抬手环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都站起身。
几步来到桌案前,祁白川随意挪了砚台,桌面空出一片,恰好能供人趴着,梅负雪慢吞吞跪坐在旁,余光瞥见了柜外白日乱买的大包小包。
“……”
“这么晚了,你还在查?”梅负雪状似无意道。
“白日便查完了。”祁白川拾起笔,头也不抬地应声。
“有线索吗?”
“没有。”
“……”
“那你现在作甚?”
“修炼。”
梅负雪这才注意到桌上书页的内容——那是整整一页的心法记录。
书的主人应当十分刻苦,虽没逐字逐句标注,但基本的概要都能说个大概,尤其是在如此匆忙的时间内,从引气入体到自由掐诀甚至高阶灵诀,记得分毫不差,只要能有一星半点的修炼天赋,毫无疑问,这会是个天才。
可惜事不如意。
约莫是兴致低落,梅负雪趴在桌上,眼睫半阖不阖地看了很久,突然道:“我听伯父说,你在学宫长廊曾好奇过他的修为。”
祁白川慢慢抬眼。
“你好像很想变强?”
“……”
“人之常情,”祁白川淡声道,“想要变强的人数之不尽。”
梅负雪:“他们是他们,你又为何要变强?”
“……”
墨水晕染,祁白川顿了一顿,搁下笔看来。
梅负雪问:“是因为你哥吗?”
“……”
烛芯子噼啪作响,像是警醒着什么,祁白川看了很久,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调转话锋:“宫主为何要修炼?”
“……”
这次沉默的换成了梅负雪。
两人似乎都对这个话题抱有莫须有的抵制,就像清晨醒来时浑身的惰意,总要拖着再赖一会儿床,仿佛只要拖得够久,只能逃避白日压的人无法喘息的工作。
于是祁白川不再追问,手一勾,抽了页背记心法的废纸,然后三两下摁住页角,指尖灵动摆弄,梅负雪眼花缭乱,还未反应过来,怀中便被塞了个东西。
在看清那东西的模样后他愣住了。
“曾经佛诡战乱,人人居安思危,为了安抚民心,雪霁川每年腊末都会举行祈福的灯会,届时百姓聚集,从河流上游沿途放灯,因烛蕊做工特殊,分量轻而浅,灯火飘出百里月余不灭,犹如展开的花,与途中落梅交相辉映,分不清谁是谁,来年便带着花香飘过下游,运气好就能碰见。”
祁白川说完,不知从何处掏出块朱砂,然后抽走折纸,两指细细磨着,片刻,才将花递了过去。
纸花瓣尾多了抹红,从外到里逐渐淡去,当真如同开放的花朵般,梅负雪不自觉抬起手,指腹沿着折痕轻轻抚摸,从瓣尾滑至花蕊。
“我手法生疏,只能囫囵捏造,你家在雪霁川,想必比我更加熟悉。”
“……”
金橘色的光落在眼睫,像薄薄的花粉,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梅负雪垂着头,不大能看清神色,少顷,才传来沙哑的声音:“我不会做。”
“……”
“我爹娘没教过我,”他故作轻松道,“她们走得太急,本来已经答应好了,结果那年崇道破城。”
“……”
灯火映出了两张模糊的面容,后面的话没再说出口,许是坐得太近的缘故,祁白川倾身时墙上的影子也随之一低,两个人影重合在一起,竟有种交颈拥抱的感觉。
桌上兀然出现了一壶眼熟的香饮。
“酒楼里,”祁白川解释,“老伯说楼里的更好。”
梅负雪迟疑一瞬,似乎是挣扎不定,但也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还是接过了壶:“你何时拿的?”
“打探消息的时候,”祁白川说,“肖家需我一人磨练,总归要提前做些准备。”
“……”
“噢……”
“……”
“来都来了,就不要白跑一趟,”梅负雪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肖家医术仙门无人能敌,你的修炼状况让他看一看,兴许有个结果。”
祁白川低声道:“好。”
约莫是为了遮掩什么,梅负雪终于话多了起来:“藏书阁机会难得,每家收录书籍不一样,尤其医药世家,旁人都欠着他们一大堆人情,天材地宝藏书古籍是最不缺的,苍梧都比不上,你也趁此多逛逛,看上哪个同我说……亦或是你想去另一个藏书阁。”
祁白川突然道:“另一个藏书阁。”
“嗯,”梅负雪解释,“家族一般都有两个藏书阁,一个供弟子借阅,书籍相对来说会比较常见,另一个则非常隐蔽。”
祁白川:“何故?”
“因为里面收录了家族**,亦或是市面不能流传的机密,此等书籍看管严格,弟子全天轮班,只有家族嫡系才有大门的钥匙。”
“……”
“旁人没有?”
“除非肖径深自己给。”
“……”
书“啪”地合上,祁白川眉头微蹙,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书封,声音沉闷而规律,梅负雪听着“咚咚”的声响,投了个疑惑的眼神:
“怎么?你想去?”
“肖公子亲言此人回族后行踪不定,日复一日往返藏书阁,后又深夜潜入嫡系居所,动手动脚,我听藏书阁管事说为防藏书损坏丢失,每本书都会设立保护类的小型阵法,弟子批注借阅归还后,便能清空印记,使得书完好无损,同样他的批注笔记也会记录在阵法内,我今日下午已将所有书粗略翻阅,不仅未发现规律,那人的批注笔记也是一片空白,这是不是就说明……”
祁白川说至此,忽然伸手一抓,梅负雪猝不及防之下倾了身,两人距离倏而拉近,耳边传来近在咫尺的声音:“他在找一样东西,但翻阅了整个藏书阁都没找到,所以才半夜潜入肖公子的房间……”
梅负雪愣了愣,下意识开口:“他要拿另一个藏书阁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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