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要放在晚上说?”
梅负雪将要离去的动作骤止,转过身慢慢逼近,居高临下。
孟余淮眼睁睁看着那道阴影拉长延伸,直到完全覆盖住自己削瘦的身形,似有若无的凉意淡淡围绕在周围,一点点顺着毛孔往里爬。
他:“……”
“那个……”他磕磕巴巴,想起裴初的警告,“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个传话的,那位仙君说完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
梅负雪最后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回身走向等候的孟余桑。
……
“仙君有所不知,韩峥与孟家一向交往甚少。”
孟家损耗极大,两人并未进屋,而是遣散弟子沿着小路徐徐走着。
“自我幼时起便从未见过姑母,听父亲说姑母心有所系,不顾家人反对与一个散修私奔,后诞下韩峥。”
孟余桑看着孟家凄怆的景象,眼底浮出疲惫的血丝:“韩峥主动上门时就已经是第一大宗的弟子,父亲对于他的到来很是惊讶,毕竟……”
他顿了顿,道:“那时孟家衰落趋势已经很明显了,凭他的身份完全可以不顾孟家,甚至凭借宗门势力在外自立门户。”
梅负雪道:“你父亲的转变是从那天开始。”
“是。”
“孟家祭献嫡系之法你又了解多少?”
“……”
“我们并不是第一代尝试这种方法的人,”孟余桑声音放的很轻,似乎在压抑了什么东西,“数年前的某天夜里,幼时的我贪凉好玩在长廊中待到很晚,回去的路上经过藏书阁,里面隐隐传来嘈杂的争执,能勉强辨认出是父亲与家中长老,当时只听见长老批判我资质低下家族前途无望,父亲也没有否认,不由灰心丧气,现在想想,或许他们说的正是祭献一事。”
“……”
“那晚的争执父亲应该是非常愤怒的,但第二天对我和也母亲没有表露分毫不耐,只让我们好好休息,也正是这天后的不久,韩峥忽然上门认亲。”
“……”
梅负雪静默少顷,道:“孟家族谱如何绘制?”
“精血,”孟余桑会意,解释道,“刻画族谱的玉简所制非凡,认祖归宗重要流程便是通过精血将名字刻在族谱上,非孟家人血流干了也无用,所以当时无人怀疑过他。”
“那么玉简呈现的蜃境必然是精血主人的经历。”
“对。”
“……”
梅负雪步子渐渐慢下来。
孟余桑见此也不敢打扰,安静地落后半步。
“……”
二人愈行愈远,走进一片阴影后,不知从哪发出嘎吱的轻微声响,梅负雪刹步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截红木长廊。
经过一夜惊变,廊柱已经损坏大半,精雕细琢的孟家族纹也看不出原样,廊边本该摆放白石雪鸮的凹槽空空如也,似乎真的有一座佛像无情碾压过境。
他看的目不转睛。
“怎么了吗?”识海忽然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
梅负雪未答话,蹲下身子转到廊边糜碎的木屑,良久,才喃喃道:“你说……玉简由精血制成,那我们看到的是韩峥的回忆,还是“他”的回忆?”
“……”
“若是“他”的回忆,那他是谁?”
“……”
识海一片寂静。
梅负雪垂眸捻起一点碎屑,金红色的齑粉晕染在指腹的纹路中,如同宝殿那座碎不成样的金樽像。
生死攸关的瞬间是一道悍然凛冽的剑光,明明斩下的该是鬼面的伪装,谁知接踵而来的确是数不清的迷惘。
他一偏头,声音是朝后说的:“雪鸮……很好看吗?”
陡转的话题让孟余桑怔愣一瞬,随即明白过来,接腔道:“成年雪鸮异于多数仙鸟,并非纤细之相,反而会更显圆润饱满,故而引以为祥瑞。”
他见对方没有答话的意思,便又继续下去:“祈福之日并非始于孟家,而是经孟家之手传承下去,久而久之便成了孟家招牌。”
这句话说完,梅负雪似乎是起了兴趣,终于分来一个眼神。
“满春阁药格绘制的的世家族纹……想必仙君已经看过了,景和年前世家繁华,人才辈出,曾有过不少飞升成仙者,但大多泯灭于佛诡动乱,于是世家便举创祈福之日,寄予未来平顺,阖家安康,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清明世间,后来世家没落,仅剩孟家能有心承袭。”
许是话题没那么严肃,孟余桑心境也放松不少,又补充,“每到这天,夜里灯火通明,会有大小不一的河灯送行数里,报平安喜乐,算是城中一道独特招牌。”
闲谈的功夫,坍塌的长廊已经抛之在后,距离刑堂偏远的小路样貌变化不大。
白石板路,蜿蜒绵亘,路旁散着靓丽不知名花草,有些憔悴,像是通往宏台途中有色无味的香饮摊。
梅负雪似是恢复了心不在焉,敷衍地点头,抬手随意别起挡住耳蜗的垂发。
“若非此次孟家变故,我必邀仙君赏灯同游,”孟余桑语气带了歉意,“但父亲后事还需我料理,弟弟那边……”
他迟疑少顷,不愿再提起,话头一转:“仙君,大门到了。”
梅负雪抬眼,黑眸在乌压的天色下不甚显眼。
气派依旧的鸿门横在府邸正前方,孟家表面做的光鲜,从外面仓促一瞥并发觉不出多大异样,只有走进了才能感受到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出门沿路东走,不多时便能到石桥,”孟余桑看了眼落了大半的日头,“一刻钟便好,途中有诸多花灯样式,仙君若是看上眼了,报我孟家名讳即可。”
说罢站在门前,恭敬行了一礼:“我就不送了,望仙君体谅。”
“……”
梅负雪并没有听见后半句话。
刚出门步伐略急,走了两步蓦然一顿,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而放慢,比不久前经过长廊时还要慢。
可没过多久,眺目远望,又稍加犹豫,调整了下速度,只比方才快一点。
他终于保持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脚步。
临近傍晚,各家陆陆续续燃起灯火,轻柔和煦的温度透过窗棂映到外边的人上,给那张弧度平淡的嘴角凭添了几分色彩。
梅负雪路过时未止身,却引来了道清亮的声音。
“仙君,要花灯吗?”
寻声望去,便见檐下石阶处坐了个窈窕的女子,身旁还牵了个约莫十余岁的女童,二人脚下垫着快褪色旧布,布前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灯。
这组合颇为新奇,虽掩映在身后的灯火下,却也能一眼叫人瞧见。
梅负雪没有看灯,低头道:“出门在外还要带上孩子。”
“行情差,”女子摇头,“我家祖辈是扎灯的好手,往年祈福鼓乐喧天,财源滚滚,现如今却不行了,只剩个灯火能看。”
“……”
梅负雪并未询问,站立片晌便蹲下身。
见状她喜笑颜开,稍微退开距离介绍起来:“花灯样式不少,但最受欢迎的一直以来都没变过。”
说着,她指向最前面摆放的几样:“仙君应当知道祈福日的起源,现又只剩巫城传承至今,最受欢迎的自然是城主府震族仙兽样式。”
“雪鸮不好做吧?”
”是难,”她点了下头,“外面的手艺大多只能囫囵捏个白鸟,我家虽不能做的分毫不差,但方圆几里绝对找不出一个比我们更好的,不过……公子也不必拘谨,方才过去的另一位白衣公子,买的也不是雪鸮呢。”
此话一出,就见那位垂眸查看的公子忽然一顿,额前发缕似有若无挡住本就不太明显的眼皮,轻飘飘不甚显眼的目光却投了过来。
“具体是什么时候?”
不待她询问,对方就先一步问出口。
而后似乎是觉得有些冒昧,又补充道:“他是……我的朋友,我在找他。”
“公子要是这么问,可就不止这一次了,”她笑了笑,“两日前我还在西市碰见过,但当时那位公子要事在身,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就匆匆离去。”
”……”
“西市?”
这次询问声轻了不少。
“是,那日还不清楚公子相中了哪个,一刻钟前却是知道了,”她俯首在摊中挑出了个五瓣花状的灯递过去,“您也要吗?”
“……”
梅负雪慢慢接过手。
纸扎河灯多为轻巧,水流不定,却也容易湿,故而外面又糊了层纸栅栏,眼前这个不然,蜡烛芯子很浅,冒在外面,非但没有挡水的,就连花瓣都略微下垂,稍不注意水面就能淹没烛光。
“它为何如此特殊?”他问。
“公子可算问到我的盲点了。”
女子无奈摇头,“这花灯样式自我学起便是如此,若真要寻个结果,约莫得问我已逝的太爷爷。”
“……”
“多有冒犯,”梅负雪放下灯,伸手在怀中一掏,在看到某个金线红布袋时稍微一顿,而后移开目光,无事发生道:“灯我就不要了,他既已买,一盏足矣,钱且当做引路费。”
女子也未推脱,笑道:“公子去哪?烟火要开始了,莫要过了时辰。”
梅负雪:“一座石桥。”
女子:“巧了,石桥不少,但最好看的还是前面那座。”
“何出此言?”
梅负雪已经站起身。
“听城主府那边的动静,今日怕是不成了,往年桥下会专门挂上灯,天黑远远一看,湖面像个月拱门,有专门的乌篷船游水,从底下钻过去的时候,漂亮极了,就仿佛……”
水声潺潺,青黑幕布落下,抖落一身尘杂,轻言俏语都恍惚落在身后。
“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
步伐渐涨,梅负雪收起红布袋,极目望向远方。
水天相之处,粼粼波光潋滟,隆冬气息还未褪去,湖面三两点灯光就迫在眉睫,橙红温暖了冰冷的石桥,桥上还站了个白衣公子,眸光投落在桥底下,看着穿梭而过的火簇。
稀薄的冷风吹散了乌云,绵水沐浴在寒末的月光中,向来持剑抵鞘的指骨悄无声息勾了个花灯,他抬眼看来时,暖光葳蕤,淡化了骨相的凌厉。
一如宏台路上猝不及防的相遇,白衣飒然,顾影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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