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铜镜里的刺

这具身体,是战场的延续,是另一种形态的祭品。父亲献出了生命,她献出了自己。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有时她会想起小时候,母亲对着磨光的铜镜梳妆。那时的镜子很小,只能照见半张脸,但她觉得那才是真实的自己。而现在这面巨大的青铜镜,照出的是一个她都不认识的人。

几个月后,她怀了身孕。

消息传开,宫中的暗流涌动得更加明显。王后齐姜早已失宠,但她的儿子申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还有其他公子,重耳、夷吾,都已成年,各有势力。她这个来自敌国的宠妃,腹中突然多了一块未来的筹码,瞬间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

开始是些小意外。走在回廊下,头顶突然掉下一个沉甸甸的花盆,擦着她的裙角落下,摔得粉碎。御医开的安胎药,她闻着味道有些异样,偷偷倒进了盆栽里,没过几日,那株茂盛的兰草就枯黄了。

她记得那株兰草,是晋侯特意从南方移植来的,说是配得上她的气质。如今它枯死了,像某种预兆。

她什么都没对晋侯说。告状是弱者的行为,而且没有证据,只会显得自己愚蠢又多疑。在骊戎时,父亲教过她,在没有把握的时候,最好的选择是按兵不动。

她只是更加小心。饮食让人先试,出入带着绝对信得过的、她从骊戎带来的两个老婢。她们是她从故乡带来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是她在这异国他乡唯一能信任的人。

她对晋侯愈发温婉体贴,绝口不提任何烦恼。晋侯抚摸她微隆的小腹,眼中难得有了一丝近乎温和的笑意。

“给寡人生个儿子。”他说,“若是儿子,寡人许他一生荣华。”

她依偎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冰冷的冕服。荣华?她心里冷笑。在这吃人的地方,没有权力,荣华不过是催命的符咒。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包括她自己的父亲。骊戎虽小,但盛产良马和铁矿,这就是他们的“荣华”,最终引来了灭顶之灾。

一天下午,她去御花园散步,经过一片荷塘。初夏,荷叶刚露出尖尖角。远远看见太子申生和一个年老的师傅在凉亭里说话。申生穿着简单的素色深衣,身姿挺拔,眉目间有种未经世事的清朗正气。不知说到什么,他微微笑起来,笑容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

她停下脚步,隔着扶疏的花木看他。

这就是那个她未出世的孩儿,未来最大的敌人。一个仁名远播,深受臣民爱戴的太子。她听说过他的很多事迹,善待下人,体恤百姓,连最苛刻的大臣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可正是这种完美,让她感到恐惧。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怎么可能有真正完美的人?要么是伪装得太好,要么是有人替他承担了所有的阴暗。

少姬轻轻拉她的袖子,低声道:“阿姐,我们走吧。”

她没动。心底某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在看见申生那样毫无阴霾的笑容时,一点点凝聚起来。她的孩子,将来会活在怎样巨大的阴影下?像她一样,战战兢兢,随时可能被碾碎?

不。

她不要她的孩子重复她的命运。不要他跪在别人的宗庙前,不要他的生死荣辱系于他人一念之间。她要给他最好的,就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只是在这深宫里,最好的东西,往往需要最肮脏的手段去换取。

当晚,晋侯来她宫中。她抚着肚子,眉头微蹙,带着一丝轻愁。

“爱妃为何事烦忧?”晋侯问,手指卷着她一缕头发。

她抬眼看他,眼中水光潋滟,欲言又止。“妾……妾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有寡人在。”

“妾梦见……梦见太子……”她适时地停住,身体微微颤抖。“妾不敢说。”

晋侯的脸色沉了下来。“申生?他怎么了?”

她摇头,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妾身份卑微,能得君上怜爱,已是侥天之幸。只求孩儿能平安降生,将来做个富贵闲人,妾就心满意足了。不敢……不敢有其他奢望。”她将脸埋进晋侯的胸膛,声音哽咽,“可妾怕……怕有人容不下他。太子仁厚,可他身边的人呢?君上,这深宫之中,妾举目无亲,能依靠的,只有您啊。”

这番话她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每个字的轻重,每个停顿的长短,甚至眼泪落下的时机,都经过精心计算。她要的不是晋侯立即对太子产生怀疑,而是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

晋侯沉默了很久,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寡人知道了。”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她没有再往下说。有些种子,只要种下就够了。它会自己生根发芽,尤其是在晋侯这样多疑的君主心里。她听说过很多关于晋侯的事,知道他如何登上君位,如何铲除异己。这样的人,最懂得权力的危险,也最害怕失去权力。

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她被雷声惊醒,发现身边的晋侯也在黑暗中睁着眼。

“君上也没睡?”她轻声问。

晋侯没回答,反而问:“你的父亲,骊戎之主,是个怎样的人?”

她心头一紧,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片刻后,她用一种平直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说:“他是个失败的君主。但他教过女儿一件事。”

“什么?”

“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这是实话。父亲在最后时刻,对她说的就是这句话。当时她不懂,现在懂了。在这乱世,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晋侯翻过身,面对她。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眼睛里情绪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忌惮。

“睡吧。”他最终说,背过身去。

她听着他逐渐均匀的呼吸,听着窗外的雨声,毫无睡意。手轻轻放在肚子上,能感受到里面细微的胎动。

她的孩子。她在这异国他乡,唯一的骨血,唯一的盟友。为了这个孩子,她可以变成任何人,可以做出任何事。这是母亲的本能,也是乱世中弱者的生存之道。

青铜镜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清晰了一些。眼神不再是空洞的顺从,而是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像雪地里的母狼,在舔舐伤口,也在磨砺爪牙。

她知道,从她决定要活下去,不只是作为宠物,而是作为一个母亲要保护幼崽的那一刻起,战争就已经开始了。

这场战争,不在广阔的战场,而在这一方宫阙,在人的心头。

它没有硝烟,却同样你死我活。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像是无数个冤魂在哭泣。她想起那些死去的族人,想起父亲不甘的眼神,想起母亲最后的拥抱。

这一切,都不会白费。

她会活下去,她的孩子也会活下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丝曙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的战斗也在等待着她。

她轻轻抚摸着肚子,低声哼起一首骊戎的摇篮曲。那是母亲曾经唱给她听的,现在她要唱给自己的孩子听。

在这异国的深宫里,这首古老的歌谣,成了她最后的坚守。

四大妖姬——史书说她妖,她说……

她们的名字被历史煮成一锅黏稠的骂名,端上桌时还冒着“祸水”的热气。

但锅底沉着别的东西。

妺喜听着绸缎撕裂的声音,像听见故国城池的崩塌。她在噪音里寻找片刻安宁。

妲己被塞进一个“狐精”的壳子里,她的喜恶成了纣王暴行的放大镜。

褒姒的笑声被权贵盯上,他们点燃烽火,不是为她,是为看一场属于男人的盛大玩笑。

而骊姬,她不同。她在晋宫的血色泥潭里,自己拿起了刀。别人泼来的脏水,她把它冻成冰锥,刺了回去。她不是祭品,是猎手。

她们不是天生的妖孽。只是四个女人,掉进了权力的粉碎机。骨头被碾碎时发出的声响,过于刺耳,后世的男人便捂起耳朵,齐声咒骂。

她们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如何将活人变成标签,再将标签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漫长而沉默的演示过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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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铜镜里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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