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牵气候像一座阴森森的囚笼,玉露不停辗转,却是不停歇。
徐灯实在受不了黏在双腿上的布料,刚回来便躲后厢阁里去换衣服,宫里太监住的都是混床,这个四周没窗的矮房里总共有四张床铺,分在两侧,他在最东的里侧,端盆水坐在炕沿脱裤子,没光,只有一尾不算亮的烛火,拢出来的光影婆娑,将人影昏黄黪浊的投映在粗糙的墙壁上,纤细的,羸弱的,仿佛一掐就会折,一碰就会碎,光影再一翻转,却腻了满眼的雪白。
打理清爽之后,徐灯才松开紧皱的眉头,重新撑伞往前边儿的窑院子里拐去。
“干爹。”
徐灯的嗓音偏冷,类似清脆的珠子跌落在雪地里,裹着霜花的质感。
窑院子挺宽敞,东厂只有四座,其中一座就是今日死的姚公公,剩余三座,都不是省油的灯。
面前这位叫徐源,面容白白胖胖,温和慈祥,笑容弧度带着安抚的力量,背地里又称为弥勒佛,“你这个不争不抢的性子。”
其实徐源说错了,徐灯本性又争又抢,只不过脸上会装乖巧而已。
一把刀不该有自己的主意。
徐灯恭顺的跪在徐源脚下,眉眼低垂,浓密的睫毛压着好看的眼,“干爹教训的是。”
徐源着一身赪紫色内管锦袍,脚上蹬着木屐,很是随意的让他起来,“刚才春喜来报,我也赏了他,你呢,想要什么?”
宫里规矩,进门需拜佛,徐灯能拜上这座弥勒佛,可是花费不少功夫,好不容易让对方看到自己身上的长处,但并不如春喜那般得受信任。
徐灯明白,半路出家还是不一样。
譬如,从进门,徐源就定下了这次交谈的基调,不争不抢。
“奴才并未做什么,不敢要赏。”
徐源这才轻飘飘的用审视意味睇他一眼,要说这个人呢,是有几分机灵劲儿,却委实心狠手辣了一些,要么说这人都是贱皮子,明明自己个儿就是阴险之人,却排斥相同秉性,甚至瞧不上。
徐灯在别处做了四年,来他这窑里,立马就改了姓,太忘恩负义了些,所以徐源始终没重用他,这次依旧敲打,“那你给春喜打下手吧。”
春喜升了品级,坐上司苑大监的位置,徐灯给他做下手,管着紫禁城的花卉种艺之事。
宫里的太监个个都是人精,有同情徐灯的,也有笑话徐灯的,明明前边儿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步让旁人抢了功劳。
窝囊,没用,废物。
春喜像只得胜的花花孔雀,肆意张狂的甩着华丽的大尾巴冲着徐灯面门扫过来,“徐灯,我今晚摆个小宴,你定要来。”
如今地位不同,徐灯先是拱手行礼,神情不见半分勉强,反而切实的显出真心来,“贺喜大监,我定然会去。”
徐灯是中臣,差一个台阶。
春喜仔细探看徐灯的表情,志骄意满的说着漂亮话,“这次的事我记在心里,往后定有你好处。”
姚公公那边的宫务,很明显要被其他三佛分食而用,春喜这话倒是不假,他当上大监的第一步就是要培养自己的人,徐灯刚来,根基浅,好拉拢,用根胡萝卜也就钓上钩了。
但春喜不知道,徐灯不吃素。
说是摆个小宴,实际上是徐源在背后撑腰,整整十桌,但凡是贴上边的都来了,来了自然就不能空手,徐灯今夜需值夜,捧着手中的锦盒亲自送到长条案上,让小太监记下自己的名字,马上就要走时,被春喜拉过去,“徐灯,这是旦喜,你们以后搭配做事。”
乍听都是喜字辈的,但这位旦喜明显比春喜更有城府,他面相就是刻薄尖酸,吊梢眼很戾,嗓音高昂,“哟,你就是那个徐灯。”
这句话说的挺没道理,不知道是哪个徐灯?莫不是还有别个徐灯?
徐灯这张脸长的就素淡,加上他这个人冷惯了,双手拢在袖筒子里揣着,没掏出来,冰清水冷的像是没有脾性似的软泥,“旦喜公公,合作愉快。”
司苑这边除了徐灯这一摊,还有瓜果蔬菜,这又分到两个人手里,其中一个就是这个旦喜。
所以旦喜才不满,那瓜果蔬菜都是什么苦活累活,不如养花弄草来的轻快。
旦喜更不满的是弥勒佛居然提了春喜来当大监,莫不是老眼昏花?春喜这条狗除了叫唤好听之外,也就张开腿那点功劳,还真不要脸的端到桌上来吃饭,晦气。
春喜正忙,将他们介绍后就离开,旦喜斜眼徐灯,轻声斥骂,“还真是个窝囊废。”
徐灯这次却露出点点笑模样,猫眼里闪烁着桃花瓣柔软的光泽,“旦喜公公骂的真对,谁让那位厉害呢,我啊,争不过。”
旦喜这才提起心来,眼前的徐灯并不如背地里流传的那样搓扁揉圆,一句话就将仇恨拉走,他也随着话音立刻呸了声,“不过是个婊-子而已。”
徐灯侧身望着连绵起伏的雨景,荒落浅淡的遗憾重复,“错,是大监。”
抽出手抓住伞柄,“我便先行离去。”
旦喜似才发现,这个太监的手背居然很好看,说实话,宫里的太监浑身上下都没个好地方,也没个好皮,经常挨打不说,手上的活计最多,茧子一层一层的起,伤疤一层一层的留,绝非会那么白的,在黑夜里,竟晃了下他的眼。
但也只是在脑中滑过这个念头,旦喜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刚封大监的春喜身上,目光暗含恶毒。
这边的消息实时传递到锦衣卫,当今圣上两大利器,与六部平行,一是东厂,一是锦衣卫。
魏经州此刻坐在花梨木圈椅中,面前站着秦明,他性子爆,点火就着,“我敢断定,今天的事肯定是东厂手笔。”
因为出事的是东厂四佛之一,所以圣上让锦衣卫和户部联合审查,结果刚开局就碰个硬钉子,犯人死了,光明正大的死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太巧合了,如果真是背后有人预谋,那么这个人掌控时间的能力太强大了。
“没有证据。”
魏经州眉宇的褶皱很深,从事发到达,他几乎没有耽误,仵作的结果也来了,姚公公死于心脏麻痹,五脏六腑没有任何中毒的征兆,这就难办了。
秦明手握刀柄,火急火燎的嚷嚷,“把今天过去的那两个小白脸抓吊起来审问,肯定能问出来点什么,我现在就去。”
魏经州又是一拧眉,抓人抓脏,拿人拿现形,这也是他当时没有抓那两个太监的原因,秦明脑子转的慢,现在才回过来味儿要抓人,结果一个锦衣卫进来禀,“今天去的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升为司苑大监,另外一个还是内侍中臣,没有任何变动。”
“那就肯定是那个升的做的手脚,我去抓来。”
秦明兴冲冲的要出门,被魏经州叫回来,“站住,大监得有口谕。”
最终还是没有让秦明动手,魏经州站在廊下,垂直的雨水滴答滴答的击落在黑色的岩石上,夜雾浓稠,他负手而立,脚下似盘虬着一只恐怖的巨兽,张牙舞爪。
徐灯现在是徐源手下,而徐源呢,是坤宁宫的掌权太监,值夜呢,也很简单,就是顺着东宫的路巡夜,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迅速禀报到弥勒佛那里,省的太子这边出事,那边反应不及时。
通常有好几个队伍联合巡夜,东厂一拨,东宫侍卫一拨,锦衣卫一拨,锦衣卫隶属皇帝,整个紫禁城都有飞鱼服的身影。
当第四次打更时,鸡人只敲柝不喊口号,节奏一慢三快,如堕五里雾中的浑沌被撕开,露出几道阴森的身影。
姚公公的死表面上看好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掷下一颗石子,石子沉了,底下却波涛暗涌。
徐灯手臂端平,持着灯笼破开雨幕,巡夜不能举伞,他穿的蓑衣,东厂的蓑衣较为短,只能遮到后腰位置,雨丝和雾气洇透进内衫中,沁着丝丝缕缕的凉意,闷声咳喘两声,嗓子不是很舒服,今日连续趟在雨里,脚底也冰凉,小腹处憋的尿意明显,略微不太受控制,一抽一抽的生疼。
转过个弯,躲进阴暗的胡同角里。
魏经州复完命,被千户罚三月巡夜,这点惩罚对于他来讲,像喝白开水,没滋没味,秦明不服气,也跟着他一起,两人从上方的栈道过来,他挨着栏杆这边,垂下的眸子忽而一顿,定在某处。
耳边是细针密缕的雨声,目光里,却是露出的一捧白,很嫩的色泽,像豆乳,浑源滚淌,在这午夜浓稠里,竟别有一番风味。
秦明心里还攒着火,脚步很大,并未注意自家兄弟停留在远处暗沉昏欲的视线。
魏经州指腹捻了下,移开目光。
没多久,徐灯收拾齐整从胡同角里走出来,这个时间点,太监们就开始处理积水,蹲在地上用干巾擦拭街道,务必不能让贵人的足下沾到水迹。
天边慕白时,徐灯回到后厢阁,其他床铺上还有一个太监在,见到他很冷淡的换好衣服出门,没人后,徐灯拴好门,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抽出来一块砖,迟疑的将怀中的东西放入墙壁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