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崔晓与乌刃正在朝霞旅舍。
虽说若柳镇上现下已有诸多江湖人陆续赶来，但这些人被叫来实则不是为了护卫，却是为了若柳镇的镇民着想，以防敌者不择手段，造成诸多损害。习修笑现下有陈林雨跟着，他们二人徘徊在庭院之内，轻声交谈。
“所以，东方胜枫表面是派遣来的护卫，实则是要杀习修笑的？”崔晓道，“名门大户的小公子……倒是解释了他的脾气，不过他就这么被他人利用，一点都没发现，家里也不阻止管管？”
乌刃简略道：“他本来也不聪明。”
所以一早就被放弃了？崔晓无奈地摇头，不愿意再去考虑世家大族的事情，“明面职权上他还压你一头。啊……这样吗，刚刚好，你们把他当做一个显眼的突破点，故作不知，这样放在眼皮下瞅着，比严防死守结果敌人不知会从哪儿来还更好一些。”
“是。”
“当年监安司倒台，师傅带了愿意走的人散入江湖，不具以往规模，但怎么说呢……扶持了式微的正道。如今又要攒个武林盟，要说盟主……我猜大概会推选陈拙吧？他名声好，如今镇上这么多江湖人，也大多是他推动来的。”
“是。”
“镇民对江湖人接受良好倒是是件好事，或许是因为曾经与活水镇有些往来吗。”崔晓拿手指敲打着剑鞘，“……那么多人，当年当真只因圣人一句话便……”
“休要再提。”
“我觉得东方胜枫应该下不了手，他看起来没杀过人。无论当下怎么想，真握上刀，面对着微笑看着自己的人，他下不了手。”崔晓从善如流，“这么说来，初到镇子时无人下手。如果今日晚上也无异动，大概就会挑在我们离开镇子时吗……嗯，还有晋怀德，秉烛书生手下的人出现在了附近。”
他没有错过提到鬼市主人时，自乌刃身上一闪而逝堪称恐惧的感情，然而只消一瞬，乌刃便恢复正常，于是谁也没有多提。崔晓继续说道：“……所以也不能排除他参与的可能，毕竟当下他与皇城有不小干系。习修笑现下与陈林雨叙他师傅的旧也该叙完了，我们现在过去，将这个可能性同她一说？”
“好。”
然而将门拉开时，不见陈林雨的身影，倒是李闻云、文覆舟在正坐饮茶的习修笑面前，坐没坐相地靠在墙边，七倒八歪。
文覆舟躺在地上翻看一套刀谱，李闻云则捧着一卷陈旧的手记发怔。
崔晓看向乌刃，乌刃说道：“我们闲逛时，单夜带她们来的。”
习修笑依然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这两个孩子有事情要讲，说等你们回来再一起说，免得要说上两遍。”
听见这话，李闻云便将手记重新卷好，说道：“……晋怀德带着颜开明袭击了铁匠铺。”
她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在晋怀德走后，颜开明与他们打了一场，其力大如熊，又似觉不出痛，若想不伤其性命又将之拿下，有些困难。考虑到还要从他嘴里问出晋怀德目的，尽量不下杀手为好。缠斗许久，战斗间的短暂商谈让淳茜得知淳咏妹大概已经出事，女孩惊惶之下对于哥哥的质问倒是令颜开明清醒一瞬，被顺利制服。
其后单夜想了方法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她们便自颜开明口中得知：晋怀德的目的是杀死在镇中使用着沈秋兮刀法的人，若柳镇镇民少见江湖手段，他很快“问”出修习刀法的人是雁夏，一路寻至铁匠铺去。发现李闻云与文覆舟在此，他便给颜开明吃下骨粉，欲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自己再伺机出手。约是没能找到机会，便很快逃了。
而得知雁夏的刀法出自沈秋兮，李闻云自然也在来此之前好好询问了一番，得知沈秋兮曾被人接到活水镇住过一段时间。当时他身受重伤，已时日无多，除却教过镇里孩子诗书、讲些江湖故事，便几乎只能静卧休息，常拿出一卷手记翻看，却也不再在其上添字。
沈秋兮并不藏拙，当年教了很多愿意学习的人刀术，只是体力不济，无法亲自演示，只能用颤抖不停的手画下刀谱图样，在旁言语指点一二。也可惜，当年活水镇的人，活下来的最终只剩雁夏一个。
眼下，单夜将李闻云与文覆舟送来之后，正赶去将雁夏和淳茜从肉铺送去更安全的地方，至于颜开明，还要先解决他身上的骨粉问题。
“看来，来时你发觉的路上被杀之人，便是他们。”习修笑看向乌刃，“能够辨认身份的东西都被销毁，我们又急着赶路，便没多找，好在终究浅浅埋了，也算入土为安。”
“……晋怀德只是阴险，却不是狡猾，被秉烛书生留在身边只是因为他是昔年大盗花向暖的徒弟，极擅易容，问题应该不大。”崔晓则喃喃道，“但我有些担心，秉烛书生眼下是否也在镇里，或之后会不会来。”
“秉烛书生？”习修笑问。
“他是鬼市主人，实际名为申屠匕复。”崔晓道。
听到这个名字，习修笑忽而一怔：“……鬼市？这么一说，若他要来，是圣人……不，圣人派遣乌刃，应当不希望我死。那么，是宫里的其他人与他做了交易……”她摇摇头，“没想到，他是申屠匕复。”
将事情说到这里，李闻云忽然站起身来。
“……单哥说。”李闻云直视乌刃从始至终都死气沉沉的双眼，“沈秋兮的事情，我也可以问你。”
闻言，崔晓将胳膊搭上乌刃肩膀，使他一僵，而习修笑也笑眯眯地看了过来，于是沉默片刻，乌刃叹了口气，道：“问。”
“他……为什么选了活水镇？”
“为什么没有回家找你。”乌刃道，“其一，他当时意识不清，无从选择。监安使选择活水镇，是因为当时而言，这里最为安全。其二，无论是监安使还是沈秋兮，都不愿意将当时关注他们的诸多视线带到你的身上。而紫金山地道下的湍族人……”
“你。”李闻云急切地打断，又停顿了片刻，“……看来你曾供职于监安司。你知道紫金山，那么监安司也知道……你们——你们，一直在旁看了多少？你们就这么看着他们——”
乌刃抬手捂住喉咙，压抑住了咳嗽，心想：是的，我们……一直在旁观与造就痛苦。他的语音平淡，与李闻云几近颤抖、语无伦次的声音，对比太过鲜明：“……全部。”
屋内一时寂静无言。
说什么大义、将来，在个体鲜明的苦痛前都太过浅薄了，伤害是不必要的、痛苦是不必要的、苦痛是没有意义的，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
文覆舟站起身来，将刀谱收起，若无其事地揽过李闻云的肩膀，将她带出房门：“走，我们出去透透气去。”
她们出去，屋子里就更加沉默。碗底与桌面相撞，发出沉闷声响，习修笑放下茶碗，老神自在地看过来，脸上居然还是挂着淡淡的一抹笑意。
这个表情看起来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但让崔晓莫名想起了自己师傅。
她说：“……竟又提起已逝故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在说，有些时候，一些看起来错误的事情有时竟也是必要的。然而错误终究是错误，所谓的必要……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而已。桓温佘——你师傅，和我，均在这样的矛盾当中过了二十余年。他酒后曾和我说过，这期间做下了无数错误之事，每一件都令他恶心得想吐。”
崔晓一怔。
“他也和我提过你。”习修笑道，“他曾与我说过，你做游侠不是想当英雄，而是想要一个不必再有人挺身而出，也不必有人牺牲，不需要英雄也能平和祥乐的世道，你现在还是这般想吗？”
“……当然。”崔晓看向房门，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虽然还不知道最终要怎样才能做到，但我会一直做到能做到的事，如此努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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