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灾星,来我们这儿就没好事儿!自从你来这儿,天天巴着我家男人,蒋哥长蒋哥短,你个大姑娘脸都不要!也不嫌害臊!搅得我家鸡犬不宁,看看我家现在成什么样子了?!都赖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子!”
嘈杂纷乱的环境,尖酸刻薄的声音,无理取闹的母子......熊垣灵魂出窍一样站在原地,漠然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这样的事情早已经历过一次,之后便像噩梦一样纠缠着他,以至于看着眼前的场景,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熊垣不是生下来就没见过妈妈的。相反,他对常惠英的印象非常好。虽然记忆里常惠英时常和熊恺明争吵,但她总是把他抱得紧紧的,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妈妈护着。
但不知是哪一天的早晨,熊垣睁开眼就看不到妈妈了,她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连衣柜里的衣服都不见踪影。家里不再有人提起她,不论熊垣怎么问,得到的都只有一句:“别问。”
时间一长,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妈妈,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梦。
有一天,他不再声嘶力竭地追问妈妈去哪儿了,不再因为得不到回应而乱摔东西大发脾气,因为他交到了好朋友,有了很多好朋友。他们一起在门口的河沟里拦鱼,打泥巴仗,偷摘从别人院子里伸出墙头的李子。他好快乐,每天都是一群小孩儿进进出出,四处疯玩儿。
虽然身上的衣服破旧,但总归有穿的。村上的人也都很照顾他们,谁家做了好饭好菜,都会端一碗给他们餐桌上加个菜。
他原以为,只要身上有穿的,肚子里有吃的,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日子就可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下去。
直到裴葭伊出现了。
裴葭伊刚来的时候,给这个村子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年轻,漂亮,高文化,富家女。两耳不闻窗外事,十指不沾阳春水。她浑身上下白得耀眼,连指甲盖都闪着光。
这些每一样都让人心生羡慕,甚至由衷嫉妒。他们觉得她什么都不懂,纯粹就是来显摆,来找存在感,来做人上人的。
于是有人不怀好意接近她,有人闲言碎语疏远她。只有老蒋一家心善,愿意帮助她,工作上配合她,生活上接纳她。
但忽然有一天,裴葭伊来了家里,头发散乱地在堂屋里靠墙坐着,隐忍地啜泣。
熊垣没来得及去想她在哭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他只注意到,裴葭伊光鲜亮丽的衣着在这间一贫如洗的房子里,显得尤为扎眼。
气氛忽然凝重起来。熊垣虽不明就里,但不安地感受到了。身后忽然出现了很多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听不清,也不想听。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从身后到了面前。他听得稀里糊涂,只想去找他的好朋友们。
他一路跑到老蒋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哭骂和怒吼,“婊|子”“勾引”“烂人”这一类十分尖锐的词汇。伴随着摔砸东西的声音,噼里啪啦,惊得熊垣一阵阵发抖。
大门洞开,蒋由兵止住脚步,满脸泪水地和熊垣四目相对,而后愤怒地把熊垣推倒在地,冲他大喊滚开。
熊垣再没敢来过老蒋门口。
又过了一阵,奶奶竟然告诉熊垣,他要有妈妈了。而这位新妈妈,就是富家千金裴葭伊。
熊垣实在想象不到,这样两个世界的人,住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他开始对家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自卑起来。门前坑坑洼洼的拱桥,被踢得参差不齐的门槛,头顶挂满尘网的瓦片,甚至包括自己指甲缝里黑色的泥。
他们还是结婚了。
家里忽然热闹了起来,后院养了好多小鸡,牛圈里有了牛,干涸的鱼塘里重新养了鱼,荒废的山地种上了果树。
但村上的人都变得怪异了起来,不再有人给他们送吃的,不再有人来家里串门,甚至不再有人来找他玩儿。
熊家越“热闹”,村上人越嫉妒。从前需要人人接济吃百家饭的落魄户,如今不仅娶了个年轻貌美家境好的黄花大闺女,还一举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
人人都恨,恨得眼红。
熊垣开始一个人上下学,却经常被蒋由兵他们堵在校门口,变着法儿地不让他好过。
熊垣成绩不好,他们就说他:“你后妈是老师你还学习不好,你后妈是不是根本不教你啊?你后妈根本不爱你吧?谁不知道她嫁给你爸都是你爸不要脸守来的啊!你爸吃软饭当小白脸被人包|养,你以后也学你爸呗,反正也不用好好学习咯!”
他因为这个事跟蒋由兵打了一架,打得非常狠,两个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蒋妈就带着蒋由兵上户,把熊垣骂了一顿,跟裴葭伊阴阳怪气:“你可是个文化人,可比我们老农民高级多了,怎么还把孩子教不好呢?这虽然不是你亲儿子,但你好歹也得管管,总不能让人说他有娘生没娘养吧?
“你不能一天到晚光注重外表,一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外面瞎显摆,让那些臭男人都盯着你看,你可是成了婚的呀,妇女要有妇女的样子,守守妇道啊。
“你没嫁过来之前熊垣可乖的啊,都是村上我们一人一口饭喂大的,怎么之前就老老实实的,你来之后就学会打人了呢,跟城市里那些二流子一个德行!”
于是他努力学习,成绩好了,其他人就说:“你神气什么啊,当然了你后妈是老师,你学习好还不是你后妈教的啊,也不想想你原来学习那么差,还不是沾你后妈的光呗。现在是好学生咯,当然看不起我们这些坏学生了!”
甚至是大人,都会故意当着他的面说给他听:“以后谁再说你有娘生没娘养,你就骂他,说我妈可漂亮了,又有钱又有文化,以前那个又老又丑的白眼狼是谁,我们根本不认识!”
所以熊垣从心底里排斥裴葭伊,因为她,他无故挨了无数的白眼和谩骂。无论他做还是不做,怎样做,做得好还是做得差,总有人骂他,总有人变着法儿的骂他。
虽然他知道,裴葭伊是很好的人,帮了他们很多,也真心地对他好。可他就是记恨,也听信了她勾引老蒋,跟老蒋有一腿的话。
他想问,想问清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没有。因为他害怕,害怕他的疑问会打破得来不易的宁静。于是所有的疑问,都成了压在他心底的秘密。
他变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沉默。他努力去做一个好孩子,乖乖听话,因为他不想有一天挨裴葭伊的骂,这只会让他更加自卑......
忽然从堂屋里泼出来一盆洗菜水,从头到脚给蒋妈浇了个透,烂韭菜叶都还挂在脖子上。蒋妈尖叫着跳脚,忙掸身上的水。
裴非伸着脖子一看,奶奶拿着个空盆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刚不是听到老母鸡在门口惊叫唤,我听着心烦,还说一盆水给它泼走,怎么转脸泼到你身上了?”奶奶皱着眉头问到,那表情倒像是真不解。
这下子,蒋妈可更气得银牙咬碎,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乱舞:“骂谁老母鸡骂谁老母鸡呢!你别以为你老了我就不敢动你,来呀,谁怕谁呀!”
这话一说出口,可就犯了忌讳了。尊老爱幼是几千年来的文化,更别说这观念传统的地方了。
周围这么多人看了这么久的戏,总算是逮着个机会出手说两句,彰显仁义道德,练练嘴皮子了。
东一句西一句,把蒋妈说得腔都开不得,一人嘴皮子再厉害也对付不了这么多碎嘴子,最后是横眉竖眼地被人拉走的。
戏台子拆了,主角少了一个,看戏的也都各自散了。
裴非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满腔的不快现下都被奶奶的一盆水给浇灭了。回想起蒋妈吵架时手舞足蹈的场景,反倒好笑起来。
裴葭伊看着蒋妈离开的方向,看着她越走越远消失在转角,才不得不转过头来。
其实她根本不想看她,多看一眼都烦,但实在不知道看哪里才能显得没那么尴尬。
她看向熊垣,熊垣也抬头看着她。
裴葭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心里惴惴不安。这样的眼神,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了。
冷淡,失望,愤怒,又无所谓。
“小熊,”裴葭伊走过去,弯下腰看他,心里反复整理着每一句话。
“我没打他。”他先开口,只有一句冷淡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裴葭伊赶紧蹲下来,却比他矮了一截,变成了她抬头看他:“饿不饿,今天我做饭,好不好?”
熊垣看着她,好像有话要说,却始终没有张口,半晌,才最终“嗯”了一声。
裴葭伊握着他两只胳膊,鼻子酸酸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算是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虽然蒋妈的言行举止令人生厌,但由于熊家奶奶一盆水把敌人给“打跑了”,裴非也就没那么火大了。
只有熊垣一声不吭了很久。
今天的厨房被裴葭伊承包了,熊垣却也没闲着,提前拌饲料喂鸡。
平时都是先做饭,然后洗碗,扫地,最后喂鸡喂鹅。这下把鸡喂了,其他的事情还没轮上,熊垣忽然不知道该干嘛了。在后院门口站了半晌,最后一声不响地回房间去了。
插上门栓,盘腿坐下,老老实实地趴在小窗台上。
熊垣侧着脸,静静地凝视着天空,望向闯入视线的小鸟,望向鸟群后面的云朵,望向云朵后面一颗早起的孤星。视线努力延伸再延伸,不断望向更深更深,更远更远处。
裴非倚靠在后院的门框上,仰头打量窗口露出来的一点点细软的头发。熊垣乖巧得不像话,乖巧得让裴非从心底生出一股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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