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他动了动,想坐起来,用于固定输液管的纸胶带却扯了扯他的手背。
低头一看,输液管被绕在了一个装满热水的玻璃吊瓶里。药水贴着热水瓶流动,流进熊垣手里时还是暖和的。
熊垣不禁用指尖摸了摸热水瓶,一时间思绪有些放空。
“这瓶水是你放的吗?”熊垣忍不住问。
裴非把热豆浆递给他,回答道:“刚才找医生要的,这样输液的时候不觉得冷。”
熊垣接过豆浆喝了一口,随后一直握在手里没放下。他想,小舅舅知道的真多。
裴非没在外面待多久,看了看熊垣的情况就回学校去了。
他大摇大摆地走正门进去,门卫瞧他一眼,自顾自地看报纸去了,没人管他是迟到还是怎么样。
在课上发了会儿呆,裴非才发现祝春没来上学。他也没多问,毕竟跟她不熟,跟周围同学更不熟。
一上午时间就这样一晃而过,熊垣打完点滴就在诊所的长椅上坐着等裴葭伊来接他。
尴尬的场面就出现了,裴葭伊的小电瓶车只能带一个人,另一个人只能在这里等她回去一趟之后再来接他。
裴非倒无所谓,让他们俩先走。蒋乃超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骑着电瓶车出现在他们身边,对裴葭伊说到:“裴老师,我载他回去吧。”
那当然好。裴葭伊道了谢,四个人坐着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开在回家的路上。
两个人都沉默着。裴非想起早上说的那句“你们高攀不起的好”,心里起了点儿疙瘩。
他承认,自己这些天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论搞得心态有点崩,导致他一听别人说起裴葭伊就下意识炸毛。
他想了想蒋乃超这个人,也没得罪过自己,反倒还帮过他,心里便生出些愧疚感来。正琢磨着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就听见蒋乃超问到:“裴葭伊怎么会愿意当别人后妈?”
原来这件事,不止裴非一个人想不明白。他心里赞同蒋乃超,嘴上却不服软:“我要是能白捡一个熊垣这么乖的儿子,我也愿意。”
蒋乃超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说到:“得了吧,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有大好的前途,不该来这里瞎掺和。”
听到“瞎掺和”两个字,裴非心里莫名有一股逆反的气儿冒了上来,觉得他这话是在贬低他们是屁本事没有的富家小姐富家公子,到这里来体验生活来了。
什么农村支教,什么妇女主任,什么脱贫致富,都他妈是放狗屁。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放屁,我姐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人,你等着瞧吧!”
蒋乃超沉默了一阵,良久后说到:“这儿是不允许显摆的地方。”
“什么?”裴非没听懂他的意思。
“这里是一片泥沼,每个人都深陷无知的地狱。”
裴非每个字都听懂了,连起来却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只觉得他在装些文艺逼。
他“嘁”了一声,没接话,心底里对裴葭伊的支持和期待又多了一分。人人都不看好的事情都能做得很好的话,那才是真牛逼。
熊垣请了一天的假,下午也没去上课。
裴非下午放学到家的时候,堂屋、厨房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走上二楼发现房间门虚掩着,熊垣在床上睡得正熟。
突如其来的裴非,入侵了熊垣的房间,霸占了一半他的床,他以为熊垣多少会有点烦他。没想到即使自己不在,熊垣依旧乖乖地睡在他自己的那一半被窝里,没有长手长脚地占据整张床。
裴非没有推门进去,站在门外倚靠着门框,看着熟睡的熊垣出神。
熊垣肤色比同龄人略深一点,一看就是从小爱顶着太阳撒野的小皮猴子。可这样调皮捣蛋的小孩儿,面对裴非的时候只有无尽的沉默。
裴葭伊跟熊恺明结婚的时候,是和家里闹翻了的。
她跟他结婚,不仅仅是要跟一个没能力没发展的农村穷小子在一起,而且是要永远留在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还要给别人当后妈。
家里好说歹说都不听,她爸一气之下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但大伯始终是刀子嘴豆腐心,要不是后来他们暗中搭手,这个破山村也不会发展得这么快。
不过这一开始的亲情关系,属实让裴葭伊心梗了好久好久。
她刚结婚来,按规矩过年的时候得带着熊恺明走亲戚,认认门。自己家是没法回了,其他几家亲戚也不敢去,只去了她三爸裴江虎家。
只有裴非自己知道,当他打开门,看着躲在熊恺明身后的熊垣的时候,心里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因为他姐为了他们跟家里闹翻了,害得她大过年的像只过街老鼠一样躲躲藏藏。
因为看见他怯生生地躲在大人腿边,一双干净的大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看,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
因为他获得了全部的爱,却自私地不肯付出一丁点,甚至不肯叫裴葭伊一声妈。
因为......
还因为什么,他不知道,他说不上来。
他们来得远,裴葭伊在这里还有事要办,所以就在裴江虎家多待了几天。
熊垣一直跟在裴非屁股后面转悠。他不知道在这个豪华的大房子里能做什么,他感到局促和约束,只能跟着这里唯一的同龄人,试图让自己不要这么紧张。
可惜裴非打心眼儿里烦他,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更加令人讨厌。
裴非打游戏,他就在身后坐着看他。
裴非抄作业,他就一脸“你竟然在抄作业”的表情看着他。
裴非聊天打电话,他也在旁边守着他。
裴非觉得他像是被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监控摄像头。
他试图跟裴非聊天,可惜一张嘴就撞枪口上:“你妈妈呢?”
“......”
“一直都没看见她,在外地吗?”
“......”
“过年都不回来吗?”
“......”
他想了一会儿,说到:“我都没听你爸爸提起过,他们是不是离婚了?”
“关你什么事?”裴非有些压不住火气。
熊垣听他语气有些不善,便试图说自己的事情来缓和气氛:“我爸妈也离婚了。”
“废话,不然我姐怎么和你爸结婚?想犯重婚罪?”
“不是......我是说,我们是一样的。”他懦懦地说出这句话,有些讨好地看向裴非。
“谁跟你一样!”裴非的怒火一下涌了上来,一脚踢开转椅出了房门。
他这句“我们是一样的”,让裴非觉得受到了羞辱。
他们一样?他们哪里一样?
谁会为了他跟家里闹翻?谁会这样豁出一切地爱自己?有吗?他也不会像熊垣这样示弱,他永远不可能示弱。
“你烦不烦?”裴非在去厕所的路上,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头问他。
熊垣顿住脚步,尴尬又局促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一刻,这栋高大的建筑在空间里无限放大,而杵在建筑里的他却在无限缩小,小到成了宇宙里的一粒尘埃。
裴非扭头就走。他看着裴非离开的背影,转身一步一顿地去了客厅,僵硬地在沙发边上走来走去,这里碰一下,那里轻轻摸一下,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没再跟着裴非,和保姆分坐沙发两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发愣。
晚上裴非打游戏打到深夜,口渴去厨房倒水,从门口看见厨房里熊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在吃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他走过去,一脸莫名其妙,“你是耗子,半夜起来偷东西吃?”
走近一看,熊垣手里拿着一盒苏打饼干,接着垃圾桶在吃。
裴非心里那股无名火又冒了上来:“你不嫌脏?守着垃圾桶吃东西,吃得下去?”
他看见裴非过来,本来想起身,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蹲回去,抬头看裴非,局促地笑了笑:“我怕把地板弄脏。”
裴非看着他脸上明明不适,却还要强装笑脸相迎的模样,一瞬间气结于心。
那一刻,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一拥而入:对他冷眼相待的愧疚自责,对他坦诚示弱的恨铁不成钢,甚至有愤怒,以及赤/裸裸的嫉妒。
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逼迫他好想大叫一场,用拳头在墙上砸出几个大洞,或者大哭出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幸好理智钳制着他,只让他站在原地,把指节捏得泛白。
他说的对,他们是一样的。都是被亲妈抛弃的可怜虫。
他说的不对,他们不一样。自己是再没有人爱的流浪狗。
熊垣这样的人都能有人愿意不顾一切阻拦去当他的妈妈,凭什么......凭什么他不行?
耳边能听到清脆的鸟叫声,木头架车路过门前发出的吱呀声,以及熊垣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裴非睁着双眼出神,被泪水濡湿的睫毛让眨眼都变得沉重。
这件事一直是裴非心底的一道疮疤。在他心里,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谁,只有熊垣让他心怀愧疚。或许是因为自己当初的抵触,熊垣才变成如今这幅自我封闭的模样。
他是独自吸纳了多少痛苦,才会熟练地把所有喧嚣都压抑在小小的身体里,只让人看到安静乖巧的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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