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非倚靠在门框上,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转头去看,熊恺明站在楼梯上,露出半截身体。
印象里,裴非这是第一次见熊恺明到楼上来。虽然知道这是熊恺明的房子,但他还是像是被陌生人入侵了领地一般,浑身都不自在。
熊恺明倒是直接了当,站直了身体对他说道:“吃了饭带你们去逮田鸡,晚上凉快。”
裴非没接他的话,反倒是回头看向床上的熊垣。
熊垣睡了一觉身体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了,这会儿已经醒了。一听这话立马喜出望外地直立起上半身,像一只突然从洞穴里钻出来的土拨鼠:“真的吗!”
“真的。”熊恺明捏着竹竿下去了,嘴角挂着笑意。他知道这事成了。
熊垣兴奋地跳下床,跑到门口拍了拍裴非的胳膊:“快走,一会儿可以去逮田鸡了!”说着就去拉裴非的胳膊。
裴非被他拉着下楼,吃了顿急匆匆的饭。
五月份到十一月份都有田鸡。五六月份的田鸡刚经历过一个冬天的冬眠,还比较瘦,当地人称“瘦壳壳”。十月十一月的田鸡最肥,因为马上要入冬了,要囤膘,直到来年春雷都要靠这身脂肪度日,但这时的田鸡谨慎,不好捉。最好是六月份之后逮,秧轰林之后,田鸡正好都摆了籽。
但熊恺明经验老到,年年都专门等快入冬前捉最肥的。
二三两、一卡长的小田鸡不要,只要半斤以上的,这样才能年年有。但二三两的小田鸡最好抓,因为是当年生的还在傻,电筒一照就傻呆呆地不动了。一斤多的大田鸡有二三十厘米长,得长个两三年,是最聪明的,听到动静就跑了,很难捉。
三人一行往河坝方向走,那里水草丰茂,不仅有田鸡,还有很多“石蹦”。
熊恺明走在最前面,他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长竹竿,时不时会用竹竿探探草,用脚给后面的两人从及膝高的草丛里踏出条路来。
一走进这片天地,裴非浑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一时只惊觉天上地下四处都满满当当。
柔嫩的野草热情地攀上他的小腿,让他感到一阵新奇的痒意。眼睛向上一点是漫天星河,向下则是丰茂的野草、清澈的河流、盈满的水库,空气里新鲜的青草味、湿润的泥土味充斥着他的鼻腔,耳畔也萦绕着清脆的蛙鸣与各式各样的虫鸣,像在演奏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好热闹,裴非从未体验过的热闹。他原以为,月亮是夜晚最寂寥的主人,寥寥几颗相隔甚远的残星,偶尔路过一架闪着航行灯的飞机,便是它全部的客人。
“听见没?”打头的熊恺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听见什么?”熊垣探头探脑地问。
“田鸡的声音,还有牛蛙在叫。”他说着,并补充道:“田鸡的声音叫着清脆,牛蛙的声音沉闷,叫得特别响。你听,‘咕——咕——’的声音就是牛蛙。夏天的时候更多,叫起来吵得你头疼。”
裴非试着去辨认,这一听就感觉遍地都是青蛙,什么声音都有。如果照熊恺明说的,不同种类的蛙叫声不一样,那这地上起码得有好几种蛙。
他漫无目的地跟在队伍后面四处张望,忽然前面的两人都停下了脚步,引得他也不得不驻足。
往那处一看,熊恺明手电筒里发出的光柱似乎变成了实体,牢牢地压住了一只又圆又大的牛蛙。平时一蹦老远的东西,此时像被施了魔咒一样,老老实实地蹲在原地不动弹,瞪着圆鼓鼓的眼睛跟手电筒对视。
熊恺明右手上的竹竿从眼前一晃,在空中发出“唰”的一声,又准又狠地铲在那坨仿佛石化了的东西身上,发出又响又闷的声音,一竿子就把它打懵。闷是因为个头大肉厚,响是因为竹竿扇得又快又重。
熊垣三两步跑过去,提着后脚把牛蛙拎起来,很大一个,手上掂量掂量约莫有七两重。随处扯两根牛筋草把后脚拴紧,像旧时卖猪肉一样,用芦苇杆串成一串吊起来。
熊恺明下手的时候少,他只捉大的,小的都不要。他很有经验,原本漆黑一片的草丛想要安稳通过都费劲,他却游刃有余,知道那一片草底下是实在的泥土,那一片底下是水洼。手上的电筒仿佛狙击手的瞄准镜,竹竿便是那顺手的狙击枪,指哪儿打哪儿,从未失手。
他甚至还捉到一条二指宽的花蛇。用刀尖一挑,轻易地把蛇皮剐下来,在河沟里涮干净多余的血水,蛇肉装进随身携带的竹篓里,蛇皮用细线拴在竹竿顶上,在河沟里来回荡几次,就钓上一串一串的石蹦。
一路上,熊恺明边走边跟他们传授经验:田鸡习惯在沟边趴着,不在水里在岸上,最多两步就会跳进水里的距离,能用电筒照用竹竿打。石蹦是待在水里的,不会在岸上,最多趴在水边,只冒出个脑袋,用竹竿打不着。长得跟癞蛤蟆差不多,但癞蛤蟆肚子颜色是麻的,石蹦是白的。而且后腿比癞蛤蟆粗壮有劲,癞蛤蟆后腿细,因为他是用爬的,很少跳动。公石蹦攻击性强,前脚上有一个凸出来的硬块,叫“抱趾儿”,要是不小心被它抱一下,手都要被夹痛。所以捉石蹦不用手去按,剐一张蛇皮在河沟里来回荡,就能钓上一串一串的公石蹦。但钓不到母的,因为母的不攻击人。
裴非仿佛在上自然与科学,熊垣却听得津津有味。
捉到的田鸡石蹦还没有挂满芦苇杆的三分之一,裴非却看见夜色下,一群人正闹闹嚷嚷地冲着他们走过来。
听声音是几个年轻人,精神亢奋地高谈阔论,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听见他们年轻张狂的声音。
等他们走近一看,是黄毛那群混混,一群人都喝了酒,凑近了都觉得酒气熏人。让裴非奇怪的是蒋乃超竟然也在其中,他看着像个正人君子,跟他们站在一起仿佛是被挟持的三好学生。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虽然他和黄毛打架,蒋乃超是帮了他不错,但在这之前蒋乃超和黄毛才是一伙的。
黄毛他们看见熊恺明,倒是都喊了声“熊叔”,只是仍旧吊儿郎当的。反倒是蒋乃超一脸冷淡地看着熊恺明不出声。
黄毛喝了马尿进胃里,脑子里就全是屎。在他眼里,他跟裴非的恩怨从来没了结过,不找裴非麻烦,是看在蒋乃超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他摇摇晃晃地从人群中走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揽住裴非的脖子,半是亲近半是威胁地说到:“公子哥,在这儿干嘛呢,不跟哥几个喝两杯?”
黄毛故意挨裴非很近,他一说话,嘴里的酒气熏得裴非想打干呕。
裴非甩开他的手,一把推开他:“我不喝酒。”
这句话完整描述出来应该是:我不跟你这种人一起喝酒。在裴非眼里,他和黄毛的恩怨也从来没了结过,一直没闹起来,都是因为蒋乃超在中间横插一脚。
黄毛被推了一下火气有点上来了,再次扑上来用手箍住裴非的脖子,说到:“怎么,大少爷瞧不起我们乡下人?”
裴非想掰开他的手,奈何脖子已经被锁住,一时挣脱不开。
熊垣反应过来,冲上去对着黄毛的膝弯处就是一脚,踹得他身体矮了一下。熊恺明这才真的确定,裴非和他们犯冲,于是上前去一手捏住黄毛的肩背,一手攥住他的手腕,强硬地把他的手从裴非脖子上扳下来折在身后,一把推回人群中去。
熊恺明往前走了两步,不容置疑地把靠近的人推回去,站在裴非和熊垣身前,说到:“喝了酒撒酒疯也要看人撒,当着大人的面搞什么名堂?要是有力没处使,就替家里的老黄牛把地耕了。”
裴非觉得好笑,没想到熊恺明竟然有些幽默。他站在后面,第一次认真地着眼打量这个身材高大却时常沉默的男人。他跟熊垣一样,都是牛脾气,固执而沉默。
“长辈”身份在这座大山里得到了最原始古板的尊崇。黄毛虽然心头也有火,但也不会在长辈面前闹事。临走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裴非,食指指着他,低声说到:“你等着。”
这人真的太烦了,像一脚踩到屎上,没有物理攻击,全是精神伤害。遇上了甩都甩不掉。
蒋乃超像是故意落在黄毛他们身后,等他们走开后,才不紧不慢地靠近。
裴非对他的印象很复杂,既觉得这人爱装逼,又怀疑他似乎真的有点本事。加上自己因为裴葭伊莫名发火呛他,人家也没生气。搞得他面对蒋乃超就觉得别扭。
他见蒋乃超不走,以为对方有话跟自己说,生怕他说些关于裴葭伊的莫名其妙的话,先走了上去。
然而蒋乃超手插在兜里,从裴非身边擦肩而过,脚步停在了熊恺明身前,眼神冷锐地盯着他。好像他这趟来就是专门找熊恺明茬架的。
“你就这样把她一个人放家里?”蒋乃超的语气带着一种诘责。
裴非一头雾水。他们在说谁?太莫名其妙了。
熊恺明也丝毫不避让地看着他,“她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有什么问题?”
“说得轻巧,遇到危险怎么办?”
“她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有自己的思考,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她远比你想得强大,别把她看扁了。”
“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是谁造成的?”
熊恺明冷着脸问出这一句,蒋乃超冷静的面具有一丝裂缝,脸上肌肉紧绷,拳头紧握。
就在裴非以为他们要打起来,准备上前拉开的时候,蒋乃超移开目光,神情僵硬地离开了。
他们说的是裴葭伊?是在说蒋妈口中的那件事?裴非心头有些烦躁起来。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听得好混乱。
黄毛那群人走远了还能看到他们歪歪斜斜的背影,一路上又是唱又是叫的。裴非烦得不行,他不能再等黄毛来找他麻烦。他这次要主动出击,让黄毛先认输,对自己服软,最好心甘情愿给自己当小弟。
经这群人一闹,裴非他们也失了兴致,早早回了家。
裴非以为熊恺明至少要以长辈的口吻说道他几句,不要打架,要和同学搞好关系之类的屁话。没想到他却说:“今天不走运,下次再来估计得等明年了。”
他倒是一心都在田鸡上。
裴非忍不住接话:“明天再来不得了,你又不上班。”
熊恺明肩上扛着竹竿,回头看他一眼:“明天得去果园里除草上药,给果子套袋摘袋,割草喂鱼,把梨和柚子摘去卖......”
“打住,别念了。”裴非不认可熊恺明,说话自然有些不客气,听他念经似的数任务听得头疼,“你是把事情都攒着一天做?早点做不得了。”
“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熊恺明也不恼,回答道:“这会儿已经算是放假了,不然我还在割草喂鱼。”
裴非忽然接不上话。他发现自己来这里之后,就时常接不上话。他忽然深刻地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其他人在前脚踩后脚,一刻不敢停歇地赶路,因为停下来身后穷追不舍的巨兽就会将其吞噬殆尽。这只巨兽是贫瘠,困苦,麻木,不明出路,也没有退路。
他来到这里,无疑是身陷泥潭,可不同的是,周围的人都在泥浆里挣扎,只有他划着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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