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问熊垣：“前面那个人你认识吗？”
熊垣其实一贯对村上的人不怎么关心，就只认识平时常见到的那些人，但他还是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老实说到：“不认识。”
裴非走近后，主动跟祝春打了声招呼。祝春却有些反常，僵硬地笑了一下，半晌，问了句：“你们去哪儿？”
“啊，卖梨，四处逛。”裴非不自在地紧了紧背篓。青春期的小孩儿正是自尊心旺盛的时候，卖梨被祝春看到心里莫名有一丝挫败。
祝春“嗯”了一声，没说话。裴非以为她有什么不方便跟他透露的事要办，就没耽搁她，和熊垣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却被祝春出声叫住。裴非回头看她，却看见她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噙着泪花。
他手足无措地，甚至想向熊垣求助。比他小将近四岁的熊垣看了看他俩，反倒先开口稳住局面：“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人问还好，祝春的眼泪还只是在眼睛里打转。有人一问，心头的眼泪就仿佛绝了堤，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两人这下彻底兵荒马乱起来。熊垣看了看日头，也不早了，就让祝春去家里吃中午饭，有事情可以吃了饭跟裴老师说。两人就这样背着两筐梨出门，又背着两筐梨回来。
三个人一同回到家，裴葭伊不在，多半是去山上忙果园的事情了。她从来都是连轴转的，裴非就没见她歇过。
裴非端了根凳子让她坐，顺便洗了个梨给她。祝春把梨握在手里，说了声谢谢，便安安静静地坐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可能是因为气氛太过沉默，没过多久，祝春就起身离开了。奶奶出面留她吃午饭，她摆摆手，说自己过来找朋友玩的，就不吃饭了。
祝春在学校里一直形单影只，没见过她有什么朋友。裴非目送她离开，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可是祝春不想说，他也不可能强迫她说出来。究竟会是什么事情，难道是陈科父母听说了祝春和自己的流言蜚语，开始为难她？
祝春走后，熊垣到点做饭，裴非在堂屋里坐着发呆，两人都有些低气压。
熊垣坐在灶门前看着火，脑子里却胡思乱想起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情况在小村庄里尤甚。连他都听过裴非和祝春之间的谣传。那些话一贯地不堪入耳，把祝春形容得像荡|妇。他猛地摇了摇头，甩开那些杂乱的思绪。
周一来上学，裴非到教室的时候，祝春正趴在桌上，像是在睡觉。裴非因为是跟裴葭伊一起来学校的，所以来得比较早，一般到教室的时候都还没几个人。祝春家离学校这么远，平时都来得晚，这么早到教室的话，不知道多早就得起床。
裴非路过旁边的时候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肘，祝春顿了顿，从臂弯里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眼睛看他。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一样。
裴非心里有一瞬间的错愕，他犹豫着问道：“你怎么了？”
祝春只是看着他没说话，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她越是这样只字不提，裴非就越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有关，心里越发煎熬。他听见自己问到：“是不是因为我？”
祝春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问出来，没想到会有人强行要把自己和这些污糟事扯上关系。她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裴非蹲下身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课桌边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她：“是不是因为我，你家里人为难你了？”
早上7:50，晨光熹微。太阳刚睡醒，阳光温温热地盖在裴非身上，给他镀了层薄红，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祝春看着眼前微微皱眉的人出神，恍惚地看向他眼底浓厚的担忧和歉意。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裴非刚来的那天，她在教室门口的阳台上，看见他背着书包站在香樟树下，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T恤衫，整个人干净到仿佛透着光。他站在人群里，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祝春知道，因为他是自由的。她向往这份自由。
她弯了弯眼睛，微微笑到：“和你没有关系，不要往心里去。”她说着，从外套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轻轻放在裴非手心里。这是裴非当初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吃，却每天揣在身上。也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把这些糖藏起来的地方。
裴非握着手里的糖，心里隐隐泛起一阵苦涩。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残忍。在这样困顿的土地上，他无意间随手掀起一阵风浪，自己可以在风浪中全身而退，而被卷进风浪的其他人，却不得不承受风雨的侵袭。
陈家人不敢跟裴非对峙，因为忌惮裴家的背景，也怕事情闹大，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是关起门来呢，他们会不会指责祝春，会不会为难她，会不会把她遣送回之前狠心卖掉她的家？
没一会儿教室里陆陆续续到了几个同学，裴非为了避嫌，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看着祝春趴回桌子上，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哭了，心里很苦恼。如果是因为他的话，他要怎么做才能帮到祝春。
她现在还住在陈家，多半是因为她原本的家回不去了。除了这两个地方，她也没地方可去了啊。她不会今年上完学，就要重新嫁人了吧？裴非想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挺爱学习的，好不容易能读书，这才上了几年学，就要辍学了吗？
裴非担忧的事情暂时没有发生，祝春没有要辍学的意思，之后也照常来学校上课。只是偶尔还是会来很早，看着很憔悴，不像以前爱笑了。
不知不觉，日历已经撕到了一年的最后一天。若是按往常，裴非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已经在商量晚上去哪儿跨年了。但今年不同，他没有手机，谁也联系不上。
照常是早起洗漱，吃饭上课。
前两天化学老师贾凤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套化学卷子，发下来当家庭作业，没想到她收上去后每张卷子都认认真真批改了。裴非看着卷子上那个鲜红的93分，那种久违的自豪感重新涌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不是生来就不爱学习，至少在妈妈袁孟还在世的时候，他还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他喜欢捧着奖状回去，让袁孟拍拍他的后脑勺，笑着夸奖他“小非这么聪明，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妈妈离世后，他承认自己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可是不至于被裴江虎骂到这种地步。只要自己拿出牌来玩玩魔术，裴江虎就会发疯一样把牌从他手里夺走，扔得满地都是，骂他“下三滥的把戏”。魔术是舅舅袁珂教的，明明之前，大家都爱看他表演魔术。
他开始对裴江虎产生抵触情绪，一看见他就觉得厌恶。有一次放学，袁珂来学校门口接他去姥姥家里吃饭，遇到了同样来接他回家的裴江虎。裴江虎带着满身的怒气把裴非拽下车后，把袁珂按在车前盖上狠狠揍了一顿。场面闹得很难看，连学校门口的保安都来劝架。
裴非想，袁孟去世后，堕落的不是他，是裴江虎才对。他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唤醒裴江虎，连带着自己也在这种极度消沉的情绪里喘不过气。他想逃离这个家。
于是他去找舅舅，舅舅高兴收留他，可是每次都能被裴江虎发现他的行踪，然后被强行闯进房间的裴江虎带走。他开始逃学，逃去不为人知的地方，住在陌生的酒店。可还是会被裴江虎发现，甚至停了他的卡，让他没有钱哪儿都去不了。
他快疯了。他深知自己被困住了，被困在恶语相向里。他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装作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他在乎，他在乎所有的一切。
他在乎妈妈为什么得了厌食症，在乎爸爸为什么不回家，在乎舅舅为什么在背地里对妈妈恶语相向。为什么爸爸总对自己发很大的火，为什么他再也不说关心自己的话......为什么？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裴非时常在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自己成了裴江虎的累赘，成了他追寻另一段姻缘的绊脚石？这个想法抓着裴非不放，直到裴江虎把他送到这座贫瘠的大山里，才终于拖垮了他。
他像是被急于摆脱的烫手山芋，这下真的被裴江虎扔得老远。可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后，他心里竟然出奇地平静，甚至开始静下心来，从以往浮躁的情绪里沉淀下来，安安稳稳地试着捡起被他抛弃已久的学生生活。因为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裴江虎不会抛弃他。
他不会的。他不会吗？
贾凤苟的声音还在讲台上评讲一道错题，她有些高兴地说到：“这道题有点超纲，大家做不出来没关系，中考一般不会出这样的题。不过我们班有一位同学做出了这道题。”
她话说到一半，见裴非撑着脸发呆，嘴角一下就垮下来，折了一截手里的粉笔，毫不留情地砸在裴非脑袋上。
裴非右手手指夹着笔，手掌托着下巴，冷不防被粉笔头砸得一个激灵，红色水性笔就在脸上划出一道印子。
贾凤苟瞪了他一眼，点名让他起来讲刚才的问题。
裴非慢吞吞地站起来，干巴巴地看了贾凤苟一眼，然后小声问道：“哪道题？”
祝春往后靠在他桌沿上，手指指向自己的卷子，小声提醒到：“填空题第三题。”她的试卷上写了答案，但写错了。
这道题的题目是：在托盘天平两盘上，放上A、B两个烧杯，烧杯内均盛有质量不同但都含有硫酸9.8克的稀硫酸，已知A烧杯比B烧杯重，现在A、B两烧杯中分别投入等质量的铁和锌，反应结束后天平保持平衡。则反应前A、B烧杯最大质量差为（）或（）。
裴非看了眼自己的卷子，一道大题两个填空，两个空上都打了一个飞扬的勾。他就是那个唯一做出来这道题目的人。
贾凤苟问到：“答案是多少？”
裴非不知道怎么的，蒋乃超之前骑车载他回家，在路上说的那句“这里是不允许显摆的地方”像一个咒语一样，再次在他耳边回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0.0027g或0.0014g。”
贾老师的脸色很欣慰，点了点头，肯定到：“这个答案是对的。你讲一下怎么做的？”
整个班的学生都回头看着最后一排站着的这个男生。他穿着干净柔软的卫衣，外面套了一件棒球外套，纯棉的材质让他看起来像一朵蓬松的云，简单的穿着在他们眼里却是很时髦的打扮。他的头发永远那样干净蓬松，额发乖顺地垂着，带着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他不事张扬，却时刻都处于人群焦点，因为他本身就和这里格格不入。他已经在外形和家世上远远超过其他人，如果在学习上依旧出类拔萃，只会让这群囚笼中的困兽受到严重的挫败。
班上只有一个人没回头看他，就是祝金艺。她是化学课代表，但这道题她也做错了。她拿着题的时候毫无头绪，硬着头皮推算出几个答案，最后不确定地写了其中两个，两个都错了，答案差了十万八千里。
裴非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此刻的背影，后背挺得笔直，坐姿端正，手里紧紧握着笔。
裴非想了一下，回答道：“网上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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