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非瞧见他换下来的裤子屁股上有一层泥,衣服后摆上也沾了泥,多半是去摘菜的路上摔了一跤,打趣儿道:“摔了个屁股墩儿啊。”
熊垣掌心在裤腿上蹭痒,不高兴都写到脸上了,“不要你管。”
“又不要我管?”裴非倒在床上,横陈在他面前,无声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说到:“你别跟祝春置气,她挺惨的了。女孩子心思敏感,看见你甩脸,她心里不好受。”
熊垣眉头皱起来,嘴角耷拉着,双手握成拳,难得跟裴非大小声,“我没有!”
裴非能理解熊垣面对祝春时的不快。他也明白,祝春的到来让熊垣增添了很多忧虑。毕竟这里的人都是串通一气的,出奇地团结。裴葭伊大张旗鼓维护祝春,讨伐祝明汉,肯定会让其他人产生危机感,从而针对裴葭伊。说不准将来会在哪里给她使袢子,甚至不光是她,是熊家一家。
裴葭伊甚至还说过,要收祝春为义女,这岂不是代表熊垣要跟她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这恐怕不行,怎么着也得先考虑熊垣的感受,这里也是他的家。
“你别不高兴了,我跟我姐说说,收养祝春的事情让她再考虑考虑,你如果不愿意,让她再想其他办法,以你的意愿优先。”裴非想法儿宽慰他。
没想到越说熊垣脸色越差,一时间惹恼了他。“我说了我没有跟她置气,她要来这个家也好,你跟她关系好也好,都是你们的事情,我一个外人哪儿管得着?”
这句话一下子刺激到裴非,他坐起身来,嗓门拔高了几个度,“什么外人,说什么呢你,故意说这话让我寒心的?还是你本来就这么想,我们是外人,你的事轮不着我多嘴?”
裴非气闷。熊垣竟然一直认为他是这个家的外人么?他怎么会这样想?还是说,他是把我和裴葭伊当外人,我们做什么都跟他无关?
他气得瞪大了眼睛,等着熊垣回话。那架势仿佛对方说一句他不爱听的,立马就会弹起来揍他一顿,说不准会直接起身走人,和熊垣从此一刀两断,分道扬镳。
熊垣被他的反应吓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虽然介意祝春插足这个家,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毕竟谁家里突然说要增加一个不熟悉的成员,不论是谁一时半会儿都难接受。更不要说这个对象还是个谣言中心的麻烦人物。可是他小舅舅这番话说得好像他是个没肚量的小气鬼。
他确实也生气,在祝春这件事中感到被忽视,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想法,没有人跟他说过关于这件事的开端、发展、结果。好像由不得他接受不接受,也没有发表看法的权利,不论什么结果,他都只能接受,也必须接受。他心里不舒服,在闹别扭。
其实他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本来也被忽视了这许多年。他原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忽视,习惯在忽视中保持沉默,用沉默进行抵抗防御。甚至满意这样的忽视,可以不用跟人过多的接触。
他想,是裴非把他惯坏了。在祝春来之前,裴非能发现他衣服后背上的脚印,会注意到他情绪低落,为了他逃课去学校替他“报仇”。可是祝春来了,裴非就只会围着她转,他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他闹别扭的目的是想让裴非像以前一样多在意他一些,继续硬着脾气跟裴非叫板肯定要把关系搞砸。他不想这样,也怕把裴非惹得更生气。可他从没跟人服过软,说不出口这话。头一回产生了自己要是个姑娘就好了的想法,撒个娇道个歉,抱着他的胳膊晃晃,软声软语说两句俏皮话,谁还顾得上生气。
熊垣觑着他发怒的脸色,嘴唇动了动,心里一横,想着干脆像小孩儿一样服个软吧。眼睛里渐渐有泪光闪烁,说话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看着可怜极了,“那你为什么从她来了之后都只关心她,不关心我,你之前都不这样......”
“......什么?”裴非瞬间懵了,没想到他竟然是因为这个?
什么意思,是觉得祝春抢了本该属于他的关心,对她产生了危机感?什么啊,这是熊垣原本的性格吗......?还是第一次听熊垣用这样的姿态说这种软弱的话,无异于猫把最脆弱的肚皮翻给人类看。
这样的对话让裴非一时间感到无所适从。他呆愣愣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熊垣该不会是故意用这种语气让自己愧疚,好转移注意力吧?正常来说熊垣的倔脾气不会允许他做出这样的行为。
难不成他刚刚削山药的时候是故意不隔着袋子,把手弄过敏了,想让自己关心?怎么还耍上了小孩儿脾气。
裴非心里犯嘀咕,想验证自己的想法对不对。装作随意地伸手拉起熊垣的手,拇指拨开他紧握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因为山药粘液过敏而泛红发痒的掌心。因为别扭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鼻音很重,开口时声音没什么底气:“手、手心还发痒吗?”
“......”熊垣身体僵硬了几秒,两只耳朵尖瞬间红起来,立刻把手抽走,装作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后脑勺。掌心像火烧着一样,在短短的发茬儿上乱蹭。
气氛忽然有些微妙起来。裴非突发奇想的试探太肉麻,两个人都接受不了,一时不敢对视,别开目光望向别处。
尴尬了一会儿,没人说话,熊垣板着脸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等熊垣走出去后,裴非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尴尬得捏紧拳头,心里又好笑又窘迫。想不通自己刚刚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太莫名其妙了。
他听见熊垣“咚咚咚”几步跨下楼梯,下楼烧水,搬水去后院洗澡。起身坐到小窗台边上。窗台很矮,离地四五十公分,台面也窄,裴非两只胳膊放在上面不能完全铺平。
他盘腿坐在窗边,趴在窗台上,一只胳膊竖起来撑着脸,用玩味的眼神探究一般地打量他。这小侄子的性格和他以为的好像差距有点大啊,这种硬骨头竟然也会用服软的方式平息火气,太新鲜了。
等熊垣伸手脱衣服的时候,裴非冲着他的背影吹了个流氓哨。
熊垣浑身一激灵,脖子肉眼可见地染上红色,扭过头看他,如临大敌似的,一对浓黑的眉毛打了个结,“你看什么?”
裴非嬉皮笑脸地逗他:“看你洗澡呗。”
熊垣缓缓把掀起了一半的衣服放下来,像被点穴了一样僵在原地不动,只留给裴非一个沉默抵抗的后脑勺。
裴非见他找不到话反驳自己,干脆澡也不洗了,怕玩笑开过头又把他惹生气,赶忙起身离开窗户,“不逗你了,我走了。”
等了几秒,熊垣侧过脸去看,窗户边已经没有人了,猜测他应该是下楼去找祝春了。脸上的失落不加掩饰地浮现上来,慢吞吞地脱衣服洗澡。
等洗完出来,祝春不在堂屋里,裴葭伊的房间门关着,应该是回房间了。裴非也没在,看来那会儿没出房门。
他在堂屋里走进走出地转了两圈儿,最终还是进厨房拿碗倒热水兑感冒冲剂,小心地端上楼。裴非多半是昨天晚上和他在后院里坐着吹风吹感冒了,今天才会声音沙哑,说话老咳嗽。
他到门口的时候,瞧见裴非盘腿坐在床边,脑袋仰着头靠在床沿上,望着房梁发愣。
这几天不光人反常,连天气也反常。早晚气温不到十度,中午竟然有三十多度。裴非早上起来的时候穿着卫衣还挨冻,这会儿又脱得光剩件短袖了。
虚掩着的房门被推开,熊垣端着冲剂进来放在窗台上,还放了两颗大白兔奶糖。
裴非屁股没离地,挪了两下坐到窗台边上来,偏头看他:“这什么,给我的?”
“你感冒了,不严重,喝点冲剂好得快。”熊垣说着,从屁股兜里抽出一把蒲扇,走到裴非身侧盘腿坐下,像个小大人一样手里握着蒲扇不疾不徐地在两人中间扇着。
裴非很意外,他这侄子向来这么贴心么,都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了,调侃到:“嚯,我也有这待遇啊。”
熊垣不吭声,重复着扇扇子的机械动作,像灵魂出窍。
裴非没急着喝药,熊垣也不催他。俩人一起坐在小窗台前,看着眼前翠绿的梨树叶儿。
他看着那两颗油纸包裹的大白兔奶糖,拿起一颗在手里捏着,随口问到:“这糖哪儿来的?”
熊垣不爱吃糖。裴非之前给彭景买大白兔的时候也给他买过,他没要。平时也没见他吃过糖。
“老师发的。”熊垣说到。
他们六年级的学生从这学期正式开了英语课,这样陌生的语言让所有人都觉得新鲜又难学。他们学着费劲,老师上课也就渐渐没那么上心了。
元旦放假的前一天,也就是祝春和陈科父母找上门来的那天,老师本来想教几句日常对话就让他们上自习,结果没想到随便抽了个熊垣起来竟然能够顺利进行简单的对答,老师一高兴就从包里拿了五颗大白兔奖励他。
他到家就拿了两颗给奶奶,这会儿拿了两颗给裴非。还剩下一颗,他想给裴葭伊,却仿佛找不到机会。裴葭伊向来很忙,大部分时候都见不着她的身影。偶尔在家里,也没有单独和她相处的时候。
阳光白得刺目,有些微燥热,耳畔却有恰到好处的微风。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享受着这既躁动又宁静的惬意。
裴非手臂搁在窗台上,两只手轻轻捏着一颗大白兔奶糖,把里面裹着糯米纸的奶糖挤得来回滑动。思绪在天外神游。
半晌,他仿佛犹豫了很久似的,开口说到:“我妈,没有跟我爸离婚。”
他的语调很平淡,说的内容对一个小孩儿来说却很沉重,让熊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么?”裴非淡然地笑了笑,鼻音有些重,听起来像是哭过后的嘟囔。
熊垣第一次到裴非家的时候,为了跟他套近乎,挑起过这个话头。当时的裴非自然是没回答他,甚至觉得他烦人。
熊垣没回答,只是悄悄看了看他的神情。他不知道裴非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事情。是想家了?说不定这次他爸来,会把他一起带回去。
想到这个,熊垣的表情有些难看。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走了也好。可他不想裴非那么快走。这次走了,下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
裴非似乎也没在等他回应,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她去世了,生了一场很痛苦、很漫长的病,最后没能挨过。”
他愣了会儿神,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她那时候,只有这么小一团,轻飘飘地靠在我的腿上,瘦得皮包骨头。”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等不到想见的人。没过多久,身体彻底拖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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