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葭伊还真在班上说了祝金艺的豪言壮语。说她跟自己说了,以后绝对会考出大山,去大城市上学,找份好工作,在大城市安身立命。
班上同学听了,神色有些迟疑。“大城市”这三个字听起来太缥缈,想象不出是什么样,至少也得像县城那样。大家为她鼓掌,真心地祝福她,仿佛这件事说出来就已经板上钉钉了一样,是必然会实现的事情。
祝金艺坐在第一排挺直了腰板,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裴非从后面只能看见她绷紧的侧脸,和攥着笔发白的指节。
今年过年早,寒假也放得早。只剩下十几天就期末考试了。
祝金艺从这天之后肉眼可见地用功读书,来得很早,好几次裴非到教室的时候,她已经在背知识点了。
要知道她以往最是不屑显露出一丝努力的痕迹,在她眼里努力仿佛是什么耻辱的事。她要的夸奖是“天资聪颖”,谁要对她说一句“你真努力”,就像是在说她笨,她能当场把人桌子掀了。
真扭曲,裴非想。
在祝金艺的影响下,班上的学习氛围不知不觉紧迫起来,没人再偷懒了,全都争分夺秒地学习着。好像后面有只大狗在撵,停下来就会被咬屁股。
裴非回家后写作业的时间变长了,有时候还会让熊垣检查他背书。熊垣受到他和祝春的影响,都不好意思不认真写作业。放学回来三个人在堂屋摆着两根长凳子当桌子,坐在小板凳上凑在一起吭哧吭哧地写。
这次期末考试的成绩大家都有所提升。年级九十来人,祝金艺年级第一,以往也是她排第一,只是这次总分提高了60多分。
裴非年级第七名,化学年级第一,满分。
祝春排第二十二名,班级第四,以她大龄入学,基础稍微落后的情况来说是很不错的。
熊垣的成绩稍差。数学63,语文74,英语才开课没考。虽然比起之前来说有所提升,但裴葭伊看这成绩有点着急,下学期就小考了,必须得让他抓紧学习了。
除夕那天晚上,裴江虎的车到了门口。他一个人在冬夜里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下车时搓手跺脚,嘴里呵出一阵阵白雾。
裴非挺早就在门口晃悠,时不时出去望一眼,看看门前那条漆黑的公路尽头是否有灯光闪烁。
可能真是距离产生美吧,距离上一次裴江虎离开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裴非竟然已经挺想他了。甚至已经到了不藏着掖着的地步。
他有点想笑,低着头嗤笑了一声,笑自己像盼着主人回家的小狗。
这条公路上没路灯,晚上人少,几乎没车会经过,没装路灯的需要。所以裴江虎的车灯出现的时候太过显眼,大灯的两道灯柱如有实质,在幽暗的山里搅动。
屋里的几个人都出来站在冷风里迎他,热热闹闹地说着笑着,从车上搬他带来的年货。
帮着搬完东西,裴非反倒站在了后面,忽然别扭起来。望望这儿,望望那儿,不在意似的。直到头顶被人呼噜了一把才抬起头来,望着裴江虎的背影,跟着走到八仙桌前,挨着熊垣坐下。
他眼神溜了一圈,一张八仙桌,一方坐两个。他和熊垣、祝春和裴葭伊、裴江虎和熊恺明、爷爷和奶奶,正好坐满。
人齐了。倒不是说亲人聚齐了,只是自己面前的这张桌子坐满了,不像往年那样稀稀拉拉坐着三五个人。
他看着,心脏忽然充盈起来。多少年没有这样热闹地过过年了。以后再也不用听着窗外阖家欢乐的烟花声,半夜起来给自己煮速冻饺子了。这一对比,裴非才觉着自己以前的年过得怎么这么寒碜。
熊恺明再次拿出了那坛子女儿红,跨年那天想喝没喝成,今天团圆饭,说什么也得喝上。他给裴江虎、裴葭伊还有爷爷斟上酒,祝酒词说得一套一套的。
裴江虎一杯接一杯下肚,一上头,往裴非喝饮料的纸杯里倒了个底儿,说:“咱爷俩喝一个。”
“嚯。”裴非扶着纸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裴江虎冲他举起酒杯,裴非也端起纸杯碰上去,杯口比他的矮一截。
堂屋中间只有一只老式的白炽灯,没有灯罩没有装饰,非常原始地被电线吊在八仙桌上面,不够明亮的黄色灯光把裴江虎因酒气泛红的脸照得看不清。
裴非的目光注视着他,期盼着,忐忑着,等着听他对自己说的那句新年祝福。此刻好像有点懂了“近乡情怯”是个什么滋味了。
裴江虎和他对视半天,大眼瞪小眼,一声不吭。裴非手都要举酸了,脸上表情逐步开始崩盘,怀疑他爸已经醉了。正要把手撤了,裴江虎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说了一句:“好好学习,慢慢长大。”
裴非浑身颤了一下,撞得裴江虎杯子里的酒晃出来几滴。他敢说现在自己两只胳膊上肯定全是鸡皮疙瘩。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仰头一口把酒喝个干净。火辣的白酒呛得他挡着嘴咳了几声,眼眶有点红。
“嘿,小崽子,”裴江虎瞪大了眼睛,嗓音也染上酒气,“你还没祝我呢你就干了,合着你老子给你敬酒啊,懂不懂规矩。”
裴非这才反应过来,他爸先前没说话,是在等自己先说。毕竟哪儿有小辈等长辈先给自己说祝词的理。人傻了,光好奇他爸会说啥了。
脸上烧起来,装淡定,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和裴江虎还举着的杯子碰了碰,敷衍地说到:“新年新气象,裴总发大财。”
裴江虎嗤了一声,“就这啊,没感情也没技巧,你两面不沾啊。”仰头喝了一口。
裴非不甘示弱地仰头全喝干净,“我还没红包呢,我三不粘。”
他把杯子朝下倒着给裴江虎展示,“喝完了,你养鱼呢。”
裴江虎伸手指他,给裴葭伊告状,“你看看你这学生,没少喝酒呢吧!太烦人了,你治治他!”
裴葭伊笑得不行,“我怎么治啊,给他开两张英语卷子调理一下吧。”
裴非:“你别公报私仇。”
大家给逗笑起来,又开始推杯换盏。
裴非酒劲儿上来了,脸上烧得慌,忙夹了几口菜吃。
他喝得太急了,不到半个小时上头了。脑子里像塞了个铅球,沉得稳不住脚,一站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左摇右晃。好在以前跟狐朋狗友瞎胡闹的时候喝过些酒,才不至于吐出来。
他也不知道跟谁摆手呢,一边摆手一边摇摇晃晃往楼梯走,不清不楚地嘟囔着:“我&%……上楼@#%晕*&睡、睡……”
走到楼梯口,那腿跟软脚虾一样,没劲儿抬不起来,给自己绊了一下,脸朝楼梯摔下去。他脑子清醒了一瞬,我操,要破相了。
有条腿突然伸出来一脚蹬住他腰旁边的那级梯子,两只手从身后一把钳住他两只翅根,在他脸离楼梯十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裴非回头,看见熊垣咬着的牙关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缓缓把他放在楼梯上。他就这样趴在上面,歪着脑袋对着熊垣摇摇头。
不对,不是翅根,这个部位人应该叫什么……人根?
他傻笑一声。
熊垣看着他,嘴角跟着上扬。俯下身抄着他腋下,把人从楼梯上捡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半拖半抱地往房间里弄。
熊垣其实很少笑。他肤色深,爱晒太阳,被阳光烤得焦香酥脆。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笑起来像黑土地里汇聚出一汪清泉,庄稼人一看就觉得踏实。好地,好水,难能可贵,啥也不缺了。
裴非看着他嘴角难能可贵的笑意还没完全消散,又咧着嘴笑起来,晃晃悠悠地,装出长辈的语气,把他爸说过的话对熊垣重复了一遍:“好好学习,慢、嗝,慢慢长大!”
熊垣把他搀到床边,他一挨着床就往床上歪过去,脑袋先倒下去抵着床,脚下蹭着把自己往床上推。
熊垣看得好笑,给他脱衣服脱鞋,去楼下打了热水来给他简单收拾了一下,盖好被子。
裴非还在嘟囔什么,听不清楚,熊垣把耳朵靠过去听,都是没意义的咕噜声。
饭桌还没收拾,他起身往外走。裴非出声叫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招了招,他又走回去看他。
裴非捞起他的手,握着上下摇晃,又在装老成,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好好学习,知道吗孩儿?不学习怎么办啊,你得学,你那成绩没眼看,小学数学考63呢,咋考的呢。”
熊垣成了听数落的学生,站在一边不吭声。
裴非还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好学,啊,等你考上好大学,哥带你出去玩儿。你想去哪儿,哥给你当导游。你好着呢,不能在山里待一辈子,啊。”
熊垣看了他一会儿,在床边坐了下来,“我小学还没毕业呢,考大学还早。我听你的,好好学。”
“早呢,慢慢长大。”裴非捏着他的手又晃了晃。
“知道了,小舅舅。”熊垣看着他,轻轻回握了一下手,不敢太用力,怕让他发现。
过了一会儿,熊垣把他手放回被子里,声音放得很轻很慢,“还是快点长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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