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谢家军进了崖底搜救,官道上一片寂静。

那名婢女牵来一匹良驹,“三皇子,这是芳嫔娘娘为您准备的,行至十里坡时记得避开谢家军,走十里庙北路。”

温乔彧拱手,翻身上了马。

姜玖压低声音,“十里庙处可有暗影?”

顾允之摇头,“暗影都被太子调去了皇陵,为数不多的几人正前往崖底作掩护。”

“知道了,你随我一起。”

顾允之不解,“公主,为何不直接告诉他,芳嫔是温乔贤的人?”

“一只箭射去,若提前拦下它,最多让受害者心有余悸,可若箭入骨血,置于死地而后生,意义可就深刻多了。”

姜玖紧紧握住矮灌木的枯枝,晶亮的眸子在暗夜中泛起光亮,直到温乔彧扬鞭而去,她才默默起身。

月落星沉,今夜,注定不会太平。

温乔彧按照婢女的指引,行至十里坡时急速调转马头,可刚离官道没多久,就察觉到了浓烈的杀气。

马蹄越过庙门,埋伏竟出奇般没有动作。

温乔彧有些狐疑,可他来不及想许多,只是握紧缰绳,遗世之姿翩然驰骋,美得像一幅旷世画作。

可待他看清前路,才知埋伏为何不动。

因为前方不远处,赫然绷着一根足以隔断他头颅的丝线……

他匆忙收紧力道!

已经太迟。

慌乱间,他翻身侧向马背,仔细目测丝线的高度……

马儿自然瞧不见这些,依旧疾行如风,结果毫无疑问,当场被分成两段!

血渍飞溅,没入他月白色的长袍,又瞬间被吸附进织物,晕开一片狼藉。

没了坐骑,十里庙中的埋伏这才齐齐现身。

“你们是何人?是如何得知我行迹的?”

饶是生死未卜,温乔彧的声音依旧平静。

喜怒不形于色,是他作为上位者刻进骨血的烙印。

可姜玖,偏偏要将其一点一点,磋磨殆尽。

劲风如泼墨,卷起一地尘埃。

对方一众人皆没有回应他的质问,因此,对峙只用了片刻,生死之战便一触即发。

以一敌十,饶是温乔彧武艺超群,也双拳难敌四手,慢慢地,他开始负伤,翩然的长袍也开始褴褛不堪。

姜玖与顾允之躲在暗处,将他的落魄尽收眼底,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懒懒挥了挥手,“救吧?”

顾允之长剑出鞘,精准打落为首之人的致命一击。

而那一击,剑尖距离温乔彧的心脏已不足半寸。

温乔彧心有余悸地投来注视。

燕燕轻盈的身姿,如瀑般摇曳的鸦发,光风霁月,睿智从容,此人不是公主,还能是谁?

生死攸关之际,温乔彧赫然闪进脑海的一幕,是刚见她时,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厌翟车的帘布流光溢彩,她懒懒托腮,半幅衣袖轻轻搭在窗牖处,那一节皓白的腕,无端戳中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第一次,他莫名为她旖旎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他的神色便倏然转冷。

他,势必要踩着她上位,即便后来,这个如空谷幽兰般圣洁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真心捧到他面前……

毁掉她,亦或是,拉着她一起堕入地狱。

他贯爱白色,但他一直都知道,即便他穿上最干净的衣袍,也遮不住自己这副躯壳内里最污秽不堪的卑劣。

而今,他像是遇见了势均力敌的同类。

眼前人,本就身处地狱!

浓云遮住月色,枯枝上淬着霜露,姜玖举起早已准备好的弩箭,唇角轻勾,视线瞄准望山,一击即中。

箭头上淬着剧毒,对方人马被一击即毙。

温乔彧张了张口,额前不知何时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公主……”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可当他看到姜玖身后的顾允之时,他的神色又骤然一变!

是啊,能拉拢谢家军,破了他在建康多年的部署,顾允之又怎会背叛她?

温乔彧挣扎着起身,背靠枯木,企图稳住身躯,“当初在公主府,我便已然察觉出顾允之对你的心思,那样的心思,绝非南梁太子动用权势便能撬动的。”

夜风拂面,吹散他眼底残存的寒栗,前后不过一瞬,他又变回了那个闲适的君子。

但这份闲适,俨然染上了些自嘲之味,“我早该想到的。”

姜玖挑眉,“哦?那你有没有想到,芳嫔是你大哥温乔贤的人?”

温乔彧嘴角的弧度慢慢拉开,“真没想到,公主的手,也伸进我北魏的朝堂里了。”

姜玖不置可否,“本宫还知道,你才不屑只做个建康王,得陇望蜀也好,得梁望魏也罢,但是温乔彧,你不该踩着本宫上位。”

她将卫妍杳的信递给温乔彧,“自己看看吧,看完再决定要不要同本宫合作。”

温乔彧见到了熟悉的笔迹,不疑有他。

顾允之点起一簇火光。

昏黄跳动的火焰下,火星子噼啪闪烁,斑驳着投在温乔彧如谪仙般悠然的侧脸上。

他的唇畔勾起少有的轻松。

看完后他道,“既然公主不肯放我离开南梁,芳嫔又想我死,怕是我再拒绝公主的好意,就有些不识趣了。”

他收好信笺,将其贴近自己里衣,这才又问,“只是有一点我很好奇,既然暗影阁与谢家军都听公主的,公主为何非要以驸马的名义留我在南梁呢?”

姜玖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

她话锋一转,“顾允之,太子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意思很明了了,她要顾允之离开。

顾允之眉宇间慢慢浮现出一抹阴翳,可碍于姜玖的要求,他不得不顺从,只能凝望了她半晌,气息沉沉。

“还不走?”姜玖歪了歪头,语气不容置喙。

“是。”他瞥了温乔彧一眼,无声退出谈话。

姜玖这才懒懒一笑,拿出锦帕替温乔彧拭了拭唇角上的血渍。

她皱眉轻叹,“护好你这张脸,魏梁休战只是暂时的,更何况,南梁有本宫在,打不过北魏也只是暂时的,等你在北魏百姓心中的地位逐渐淡去,等南梁被本宫尽收囊中,魏梁一战,神仙也拉不住。”

温乔彧专注她的动作,直到钳住他下颌的力道紧了紧,他才颦眉将目光瞥向别处。

可姜玖却不允许他逃避,她强势掰回他的注视:

“到那时,你的死,便是一切的导火线,真到了那一步,你若还有此等容貌,本宫可以考虑,给你找个替死鬼。”

温乔彧有了些兴致,“堂堂南梁的姝裳公主,谋略与胆识皆不输世间丈夫,会因为一张莫须有的容貌,放走我这么个后患?”

姜玖掌心蜷起,松开禁锢,慢慢挺直背脊,“知道你的杳杳郡主给你写这封信时,是怎么评价本宫的吗?”

她以手点额,“她说,真心难求,本宫这种满脑子都是利益的人,永远都不会懂。”

一语,姜玖喟叹,一口气落下,又重重拧眉,“可本宫不这么认为,人与人之间,若没了利益,即便有情,也会在时间、距离、乃至世俗伦理的蹉跎下消失殆尽。”

她的视线重新回到温乔彧如玉般清润的眉眼:

“便如你,若你的杳杳郡主,不是卫王的独女,只是魏国皇室里最不起眼的洒扫宫女,若她的存在,无法为你提供切切实的利益,你温乔彧,一个有着宏图大志的北魏三皇子,会对她念念不忘?”

她努了努嘴,示意温乔彧去瞧自己的胸口。

那里,正放着卫妍杳的亲笔书信。

人性这层遮羞布被姜玖撕碎,温乔彧索性不再辩驳。

他只是轻笑着摇头,“你逻辑不通,若我对杳杳的情,是源自卫王手上的权势,那么公主你,你执着于一张相似的容貌,又是因为什么呢?”

“若本宫说,本宫想和这张脸,共赏万里河山呢?”

姜玖伸出指尖,绕上一缕他额前的碎发把玩着,“你若做了北魏的皇帝,本宫就携南梁陪嫁,魏梁两国不费一兵一卒,和平一统,岂不妙哉?”

“哎……”

冷风吹散了温乔彧识海中的欲念,他耸耸肩,嗓间暗暗叹息。

姜玖抿唇轻笑,“本宫知你悔了,你在悔,不该与芳嫔勾结,将流民引进本宫的寝房,不该与卫妍杳承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将他的顾忌掰开了揉碎了,摊开到明面上来,“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本宫也说了,只是将你当成别人的替身,你与本宫合该相互亏欠。”

温乔彧凝视着她,沉默不语。

姜玖轻轻拉住他的掌心,细细摩挲后,慢慢贴上自己的脸颊。

“这世间,不谙世事的纯净,与历经沧桑的释然相比,脆弱到不堪一击。温乔彧,你与本宫相爱过,辜负过,坦诚过,也原谅过,往后,还能再坏到哪去?况且,你又如何保证,你的杳杳郡主在看清你世故的内心后,还会继续爱你,嗯?”

“你我之间相爱过?”温乔彧挑眉。

“现在爱,也不晚。”她唇畔噙笑,危险而蛊惑。

“你也说了,你爱的只是我这张与他别无二致的容貌。”温乔彧抽出手掌,转而抚向她的后脑,亲昵地替她整理着凌乱的发丝。

姜玖抬眸与他对视,“你爱的,也是本宫手里的南梁,不是吗?”

她哂笑,“这世间哪有纯粹的爱?你爱卫妍杳,爱的不也是她背后卫王的势力?温乔彧,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崇高。”

她踮起脚尖,呼吸清浅,“有人明知你凉薄自私,却还选择爱你的不堪,这样不好吗?”

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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