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军进了崖底搜救,官道上一片寂静。
那名婢女牵来一匹良驹,“三皇子,这是芳嫔娘娘为您准备的,行至十里坡时记得避开谢家军,走十里庙北路。”
温乔彧拱手,翻身上了马。
姜玖压低声音,“十里庙处可有暗影?”
顾允之摇头,“暗影都被太子调去了皇陵,为数不多的几人正前往崖底作掩护。”
“知道了,你随我一起。”
顾允之不解,“公主,为何不直接告诉他,芳嫔是温乔贤的人?”
“一只箭射去,若提前拦下它,最多让受害者心有余悸,可若箭入骨血,置于死地而后生,意义可就深刻多了。”
姜玖紧紧握住矮灌木的枯枝,晶亮的眸子在暗夜中泛起光亮,直到温乔彧扬鞭而去,她才默默起身。
月落星沉,今夜,注定不会太平。
温乔彧按照婢女的指引,行至十里坡时急速调转马头,可刚离官道没多久,就察觉到了浓烈的杀气。
马蹄越过庙门,埋伏竟出奇般没有动作。
温乔彧有些狐疑,可他来不及想许多,只是握紧缰绳,遗世之姿翩然驰骋,美得像一幅旷世画作。
可待他看清前路,才知埋伏为何不动。
因为前方不远处,赫然绷着一根足以隔断他头颅的丝线……
他匆忙收紧力道!
已经太迟。
慌乱间,他翻身侧向马背,仔细目测丝线的高度……
马儿自然瞧不见这些,依旧疾行如风,结果毫无疑问,当场被分成两段!
血渍飞溅,没入他月白色的长袍,又瞬间被吸附进织物,晕开一片狼藉。
没了坐骑,十里庙中的埋伏这才齐齐现身。
“你们是何人?是如何得知我行迹的?”
饶是生死未卜,温乔彧的声音依旧平静。
喜怒不形于色,是他作为上位者刻进骨血的烙印。
可姜玖,偏偏要将其一点一点,磋磨殆尽。
劲风如泼墨,卷起一地尘埃。
对方一众人皆没有回应他的质问,因此,对峙只用了片刻,生死之战便一触即发。
以一敌十,饶是温乔彧武艺超群,也双拳难敌四手,慢慢地,他开始负伤,翩然的长袍也开始褴褛不堪。
姜玖与顾允之躲在暗处,将他的落魄尽收眼底,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懒懒挥了挥手,“救吧?”
顾允之长剑出鞘,精准打落为首之人的致命一击。
而那一击,剑尖距离温乔彧的心脏已不足半寸。
温乔彧心有余悸地投来注视。
燕燕轻盈的身姿,如瀑般摇曳的鸦发,光风霁月,睿智从容,此人不是公主,还能是谁?
生死攸关之际,温乔彧赫然闪进脑海的一幕,是刚见她时,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厌翟车的帘布流光溢彩,她懒懒托腮,半幅衣袖轻轻搭在窗牖处,那一节皓白的腕,无端戳中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第一次,他莫名为她旖旎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他的神色便倏然转冷。
他,势必要踩着她上位,即便后来,这个如空谷幽兰般圣洁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真心捧到他面前……
毁掉她,亦或是,拉着她一起堕入地狱。
他贯爱白色,但他一直都知道,即便他穿上最干净的衣袍,也遮不住自己这副躯壳内里最污秽不堪的卑劣。
而今,他像是遇见了势均力敌的同类。
眼前人,本就身处地狱!
浓云遮住月色,枯枝上淬着霜露,姜玖举起早已准备好的弩箭,唇角轻勾,视线瞄准望山,一击即中。
箭头上淬着剧毒,对方人马被一击即毙。
温乔彧张了张口,额前不知何时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公主……”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可当他看到姜玖身后的顾允之时,他的神色又骤然一变!
是啊,能拉拢谢家军,破了他在建康多年的部署,顾允之又怎会背叛她?
温乔彧挣扎着起身,背靠枯木,企图稳住身躯,“当初在公主府,我便已然察觉出顾允之对你的心思,那样的心思,绝非南梁太子动用权势便能撬动的。”
夜风拂面,吹散他眼底残存的寒栗,前后不过一瞬,他又变回了那个闲适的君子。
但这份闲适,俨然染上了些自嘲之味,“我早该想到的。”
姜玖挑眉,“哦?那你有没有想到,芳嫔是你大哥温乔贤的人?”
温乔彧嘴角的弧度慢慢拉开,“真没想到,公主的手,也伸进我北魏的朝堂里了。”
姜玖不置可否,“本宫还知道,你才不屑只做个建康王,得陇望蜀也好,得梁望魏也罢,但是温乔彧,你不该踩着本宫上位。”
她将卫妍杳的信递给温乔彧,“自己看看吧,看完再决定要不要同本宫合作。”
温乔彧见到了熟悉的笔迹,不疑有他。
顾允之点起一簇火光。
昏黄跳动的火焰下,火星子噼啪闪烁,斑驳着投在温乔彧如谪仙般悠然的侧脸上。
他的唇畔勾起少有的轻松。
看完后他道,“既然公主不肯放我离开南梁,芳嫔又想我死,怕是我再拒绝公主的好意,就有些不识趣了。”
他收好信笺,将其贴近自己里衣,这才又问,“只是有一点我很好奇,既然暗影阁与谢家军都听公主的,公主为何非要以驸马的名义留我在南梁呢?”
姜玖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
她话锋一转,“顾允之,太子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意思很明了了,她要顾允之离开。
顾允之眉宇间慢慢浮现出一抹阴翳,可碍于姜玖的要求,他不得不顺从,只能凝望了她半晌,气息沉沉。
“还不走?”姜玖歪了歪头,语气不容置喙。
“是。”他瞥了温乔彧一眼,无声退出谈话。
姜玖这才懒懒一笑,拿出锦帕替温乔彧拭了拭唇角上的血渍。
她皱眉轻叹,“护好你这张脸,魏梁休战只是暂时的,更何况,南梁有本宫在,打不过北魏也只是暂时的,等你在北魏百姓心中的地位逐渐淡去,等南梁被本宫尽收囊中,魏梁一战,神仙也拉不住。”
温乔彧专注她的动作,直到钳住他下颌的力道紧了紧,他才颦眉将目光瞥向别处。
可姜玖却不允许他逃避,她强势掰回他的注视:
“到那时,你的死,便是一切的导火线,真到了那一步,你若还有此等容貌,本宫可以考虑,给你找个替死鬼。”
温乔彧有了些兴致,“堂堂南梁的姝裳公主,谋略与胆识皆不输世间丈夫,会因为一张莫须有的容貌,放走我这么个后患?”
姜玖掌心蜷起,松开禁锢,慢慢挺直背脊,“知道你的杳杳郡主给你写这封信时,是怎么评价本宫的吗?”
她以手点额,“她说,真心难求,本宫这种满脑子都是利益的人,永远都不会懂。”
一语,姜玖喟叹,一口气落下,又重重拧眉,“可本宫不这么认为,人与人之间,若没了利益,即便有情,也会在时间、距离、乃至世俗伦理的蹉跎下消失殆尽。”
她的视线重新回到温乔彧如玉般清润的眉眼:
“便如你,若你的杳杳郡主,不是卫王的独女,只是魏国皇室里最不起眼的洒扫宫女,若她的存在,无法为你提供切切实的利益,你温乔彧,一个有着宏图大志的北魏三皇子,会对她念念不忘?”
她努了努嘴,示意温乔彧去瞧自己的胸口。
那里,正放着卫妍杳的亲笔书信。
人性这层遮羞布被姜玖撕碎,温乔彧索性不再辩驳。
他只是轻笑着摇头,“你逻辑不通,若我对杳杳的情,是源自卫王手上的权势,那么公主你,你执着于一张相似的容貌,又是因为什么呢?”
“若本宫说,本宫想和这张脸,共赏万里河山呢?”
姜玖伸出指尖,绕上一缕他额前的碎发把玩着,“你若做了北魏的皇帝,本宫就携南梁陪嫁,魏梁两国不费一兵一卒,和平一统,岂不妙哉?”
“哎……”
冷风吹散了温乔彧识海中的欲念,他耸耸肩,嗓间暗暗叹息。
姜玖抿唇轻笑,“本宫知你悔了,你在悔,不该与芳嫔勾结,将流民引进本宫的寝房,不该与卫妍杳承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将他的顾忌掰开了揉碎了,摊开到明面上来,“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本宫也说了,只是将你当成别人的替身,你与本宫合该相互亏欠。”
温乔彧凝视着她,沉默不语。
姜玖轻轻拉住他的掌心,细细摩挲后,慢慢贴上自己的脸颊。
“这世间,不谙世事的纯净,与历经沧桑的释然相比,脆弱到不堪一击。温乔彧,你与本宫相爱过,辜负过,坦诚过,也原谅过,往后,还能再坏到哪去?况且,你又如何保证,你的杳杳郡主在看清你世故的内心后,还会继续爱你,嗯?”
“你我之间相爱过?”温乔彧挑眉。
“现在爱,也不晚。”她唇畔噙笑,危险而蛊惑。
“你也说了,你爱的只是我这张与他别无二致的容貌。”温乔彧抽出手掌,转而抚向她的后脑,亲昵地替她整理着凌乱的发丝。
姜玖抬眸与他对视,“你爱的,也是本宫手里的南梁,不是吗?”
她哂笑,“这世间哪有纯粹的爱?你爱卫妍杳,爱的不也是她背后卫王的势力?温乔彧,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崇高。”
她踮起脚尖,呼吸清浅,“有人明知你凉薄自私,却还选择爱你的不堪,这样不好吗?”
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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