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各家各户都猫在家里了，村子里反倒是热闹了不少，常听见老人大笑，大人吵叫，孩儿哭闹。
秋水说得果然对，闲人生闲事。
林家在其中就显得格外安静一些，因为柳枝带着林更元和顺哥儿每天都上山下山，清早雾散了就出门，日落西山了才回来，家里只有红玉和红豆。
到了十月十五，山上的六个地窖都挖好存好了，三人才呆在家歇息了两天，等十月十七的时候再去赶镇上的大集，把上次叫裁缝做的那些靴子、手套、脚袜、帽子给拿回来。
山上的六个地窖，一个是给朱家的，两个是给杜家的，余下三个都是自家的。
领着阿翠和大虎把杜家的两个地窖都认了后，柳枝就没再管那两个了，让杜家自己操心，朱家的地窖则是被陈素英交到了柳枝的手上。
既然如此，柳枝也不客气。
她在运粮时将朱家送过来的粮和自家买的粮并到了一起，平分成了四份，如今四个地窖中都有足够让七口人用上两个月左右的粮和日用。
这样一来，若是其中的一个地窖被野兽掘了或是被歹人劫了，还有另外的地窖能用。
四个地窖目前都只填满了七成多不足八成，柳枝打算在今年往后的几个大集上再买些日用，陆陆续续地放进去。起码这四个地窖要到填到八成半满了，她才安心。
自从九月份决定要囤粮后到如今，这一个半月里，柳枝是把家里能用得上的劳力全都用上了，还常常把茂哥儿和小桃都扒拉过来，每日里每个人是干活还是歇息都被她安排得清清楚楚。
一家人就像是盘中被抽动的陀螺一样，不停地转着，只是转得快还是转得快由握着鞭子的柳枝决定。
有柳枝在一旁，林更元干什么活都无所谓，顺哥儿就不是了，他此时颇有些伤心。
红豆都不吃他喂的鸡蛋羹了！
林长顺每天在红豆还没醒时就出门去干活了，回来后也就和红豆吃餐晚饭，红豆就得睡觉了，两父女一日里能见着的时间都不知晓有没有一个时辰。
在歇息的日子里呢，往前一日林长顺都是干了重活累活，在床上一睡到正午，下午要跟着爹一起做些木活给家里赚些银钱，又是只有午饭和晚饭时才能跟红豆玩一玩。
这段时日，顺哥儿和茂哥儿哥俩一日里呆在一起的时辰，怕是比一旬里顺哥儿和红豆两父女一起玩的时辰还长！
久而久之，到了今日，活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后头在建房前就没什么重活了。
正好今日朱家夫妻俩下午时送了一块肉来，红玉就做了顿好的给柳枝她们补补，还在厨房里收拾，让顺哥儿先给红豆喂饭。
顺哥儿舀一勺鸡蛋羹递到红豆嘴前，红豆打量她爹两眼后，低下了头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指，对着顺哥儿凑上来的勺子别开了头，不肯张嘴。
换成朱红玉来喂后，还是那碗鸡蛋羹，还是那个勺子，红豆却一口接一口地吃得很香。
顺哥儿一片热乎的慈父之心就这样被泼了一大桶冷水，双眼泪汪汪。
柳枝都没眼看顺哥儿那衰样，都多大人了还在那遇到事就哭的，有这力气怎么不去想几个能和红豆玩的小把戏？
全然是忘了自己在牌桌上大输一场后把被窝都哭湿了，林更元都哄不过来的丢脸样子。
“这几日就让顺哥儿留在家和红豆处处？十七那日就我跟你两人去镇上吧？”
林更元给菜地浇完水回来，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傻儿子，俯下身朝坐在桌边以手支额的柳枝柔声问道。
柳枝撤去手，看向立在红豆身边眼巴巴瞧着自己的顺哥儿，嫌弃地摆摆手，免去了顺哥儿十七那日跟着去镇上提东西的活。
……
十月十七是个好日子，天光灿灿，白云淡淡，寒风寥寥，较起前段日子来暖上不少。
柳枝去到大集上，第一个去的就是卖棉花的摊子。
出村时听里正说，弹棉匠三日后就要到她们村里来弹棉花了，柳枝打算今年新做两条被子，这就来集上挑好的棉花回去等弹棉匠进村。
刚进冬，棉花铺子应该是最多人的，但柳枝到的时候铺子里却只有三几个妇人在买棉。
别说棉花铺子了，今日这大集也没有上一次的热闹。
买东西难免要寒暄几句，柳枝就问起伙计来了：“今日是怎么了？店里这么少人？”
“您是乡里人？”一反常态的，在镇上住着的伙计向柳枝露出了羡慕之色，“你们家里有田，不愁粮米吧？这镇上的粮店，白米都卖到三十六文一斗了！粮店里还限额了，一人一次只能买半斗！”
“就这还得要抢着买粮呢，一家老小一大早都上粮店门前排队去了，谁有心思来赶集呀！”
“有粮才能活！没粮了，光有袄子也活不成啊！”
老天爷欸，这粮价涨得，跟被狗撵着追了一般！
柳枝心里算了算，这粮价比她们当初买粮时翻了一倍还要多！
但月底的时候不是还有苏杭的粮会过来么？怎么大家都抢着现在买？
镇上的信儿比村里灵通，一准是有什么坏消息传过来了，还得再打听打听。
家里没田但有粮的柳枝镇定自若地听完了伙计的抱怨，恰到好处地表示出了自己的震惊后，问了伙计苏杭粮米的事。
“苏杭的粮据说也不多，”伙计这会脸上是愁云满面了，“说什么苏杭今年雨水少，能调出来的粮都少了一半！”
这边雨水多，苏杭就雨水少？
这么巧？两边粮都不够？
柳枝皱起了眉，她不懂这些，家里没田也没关注，但好像，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
“别是粮店黑了心放出来的假消息吧？”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林更元这时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说的也是，商人逐利，也可能是借此机会打着赚笔大的搬去城里的算盘，柳枝听着伙计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可从江南那带过来的游商也这么说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粮店敢赚这笔亏心钱，不怕有人报复？”
伙计不住地摇摇头，空叹一声。
“还是云蒙的地少了，不然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唉！”
柳枝和林更元对视一眼，有了默契，将棉花买好后也不去买别的东西了，当即离开了集市，往镇上的主街走去，镇上最大的粮店王家粮店就开在那条街上。
去那附近再探听探听情况。
走到半路，两人骤然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哀嚎，凄厉刺耳，吓了柳枝一跳。
扭头一看，是从一户挂了白的人家里传来的。
不好冲撞，柳枝急急转回头，正要加快步子离去，这家大门被猛地打开了，一名穿着军队制服的汉子大步走出。
“他叔！他叔！”
一名披着白麻的妇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门来，张开双手挡在了汉子面前。
“大仓走了快一个月了，抚恤银子还没给呢！”
“今年这粮价你也听嫂子说了吧，没了大仓，又没了银子，我家可咋活！”
“我家可咋活啊！他叔！！！”
妇人的句句嘶哑哭叫中，满是悲痛和忧惧，柳枝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汉子身高体壮，明明可以轻易地绕开挡住了他去路的妇人，他还是选择站在了原地听着。
妇人诉完这几句，也没气力站着了，软下身趴在地上低低地悲泣。
但应上她的只有一段令人喘不上气的沉默。
良久后，汉子抬起手搓了搓脸，才涩声答道：“会有的，十日内定然会有。”
说罢，汉子脚步匆匆如逃也似地离开了此处，没再瞧一眼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抬起头来的妇人。
望向他离去的背影，还有些蹒跚。
柳枝看了这一场，没作声，直到离开了这条巷后才低声喃喃：“抚恤银…竟也被拖欠了吗？”
好由头。
虽也为妇人感到凄凉，但世道将变之际，柳枝还是更关心自家人的生活与安危。
这是一个说服家里人进山建房的好由头，再说说这涨上天的粮价，基本能成。
只是她还得好好想想从谁开始说起才能把时间早早地用起来。
小辈们自然不用考虑，但也不能是阿娘。
若是先跟阿娘说，阿娘必然不肯，还得十日后下个集带她来看两眼才信，这就空耗了十日。
阿爹？大哥？
思索间，蓦地感受到右手被用力地握紧了，柳枝侧过头看向林更元。
林更元目视前方，眼神沉沉，在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身上掠过，再对上柳枝同样坚定的目光。
“枝枝，要乱了。”
柳枝默默点头，再抬起头望向天空时，眼中却充满了志在必得。
前世里，自己正在兵屯里头，人生地不熟，只能被天下大势和四周的阴谋诡计裹挟着生存，每日都是活得提心吊胆的。
这一世，她有粮在手，眼下还有了建屋子的好由头，自家男人也彻底站到了自己一侧。
她不怕。
来吧！
看看是这世道乱得久，还是她能活得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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