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鲁西南,热浪如同实质,黏稠地包裹着一切。县城中心医院ICU外的家属休息区,更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充斥着焦虑和希望。
王恩靠着冰凉的墙壁,坐在铺在瓷砖地上的薄垫子上,目光有些空。她已经在这里守了快3天,身边的姥姥蜷在薄被里,花白的头发散乱,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锁着。88岁的姥爷躺在那一扇厚重的隔离门后,因为回乡心切却不堪酷暑,肺部严重感染,生死未卜。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似乎能穿透墙壁,敲在王恩的心上,每一下都沉重无比。34年的人生里,她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而煎熬,自责和恐惧像两只手,死死扼住她的咽喉,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母亲和舅舅在电话里的责备言犹在耳,她无力反驳,只是每日面无表情地呆坐着,守着姥姥,等着里面随时可能传来的消息。
电梯“叮”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傍晚相对平静的氛围。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轮床滚动的噪音传来。王恩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一群医护人员围着平车快速推进,后面跟着一个身影。那是个看起来比王恩年长几岁的女人,个头不高,身材圆润,穿着简单的T恤短裤,此刻正用手掩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那一瞬间,王恩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同病相怜的酸楚涌了上来。她看着那群人消失在ICU门口,看着那个女人无力地靠在墙边滑坐下去,手指颤抖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却似乎不知道该打给谁。
过了许久,那个女人才踉跄着站起来,在王恩不远处的一个空椅子上坐下,依旧低着头,无声地流泪,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面上。
王恩沉默地看着,鬼使神差地,从随身带着的背包里摸出一包未开封的纸巾,慢慢挪过去,轻轻递到她面前。
女人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诧异和未散的悲痛,脸上还挂着泪痕。
王恩艰难地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厉害,最终只化作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擦擦吧。”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女人愣了片刻,接过纸巾,低声道:“……谢谢。”
那一晚,女人也在休息区铺了垫子,选在了离王恩对角线的位置躺下。两人再无交流,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的抽泣在昏暗的光线里交织。
第二天,ICU外上演了更令人心碎的一幕。另一床病人的家属聚了一堆,突然爆发出绝望的哭喊,一个年轻男人捶胸顿足,两个人架着一个几乎昏厥的中年女人,悲恸的气氛感染了整个区域,其他等待的家属也忍不住跟着抹眼泪。王恩看着,心里害怕极了,手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她看到那个昨天哭泣的圆润女人也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物伤其类的恐惧。
ICU每天下午有三四点钟的固定沟通时间。医生会依次叫家属,告知病情。女人的母亲是7床,王恩的姥爷是1床。每次出来,王恩的心都沉甸甸的,姥爷的情况反反复复,双肺感染像顽固的幽灵,挥之不去。她和姥姥不敢跟咸阳的母亲细说,只能自己苦苦挨着。
那个女人的状态像坐过山车。有时接到坏消息,她会坐在那里,像被抽走了魂,默默地掉眼泪,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悲伤里。王恩就默默地看她,自己的心也跟着往下沉。有时情况稍有好转,她又会活过来一样,甚至能和旁边熟悉的家属开几句玩笑,语气幽默风趣,带着点自嘲:“我妈总嫌我好吃懒做,没想到关键时刻还得靠我吧?等老太太好了,我非得让她好好补偿补偿我不可!”
王恩听着,偶尔嘴角会牵动一下。她觉得这个女人很特别,悲伤和乐观都能如此真实和极致。
王恩最大的“工作”就是反复刷新医院绑定的公众号,查看同步出来的每一项检查结果。
姥姥眼神不好,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术语和数值,只能干着急,不停地问:“恩恩,结果出来没?医生咋说的?” “出来了姥姥,您别急,我看着呢。”王恩总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然后指着手机屏幕,挑些能懂的、稍微好点的指标轻声解释,“姥姥您看,这个白细胞比昨天降了一点点,说明炎症可能在慢慢控制。就是氧分压还是低,还得继续吸氧……”
她的冷静和“专业”渐渐吸引了同病房其他家属的注意。都是心急如焚的儿女,看着自家老人受罪,却对那一长串化验单束手无策。看到王恩似乎能看懂,便都忍不住凑过来询问。
“姑娘,这个‘超敏C反应蛋白’是啥意思啊?我们家这个数值老高!” “这个‘降钙素原’呢?严重吗?” “在哪儿能看到CT报告啊?我这找了半天没找到……”
王恩没有丝毫不耐烦。她理解这种想要抓住任何一点信息来了解亲人状况的迫切心情。她一个个耐心地讲解着如何登录系统,如何添加就诊人信息,在哪个菜单下能找到检查报告和影像结论。
就在这时,那个隔壁床的女人,也迟疑地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和其他人一样的困惑和焦虑,声音里有些不好意思:“那个……能麻烦你也教教我怎么看吗?我这弄了半天,老是显示错误。”
“好啊,你看,先点这里……”王恩自然地接过她的手机,手指熟练地操作着。在登录成功的界面,她瞥见了屏幕顶端的名字——柳溪。原来她叫柳溪,溪水的溪,名字倒是和她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同,王恩心想,看起来圆润开朗,名字却挺清秀。
她收敛心神,仔细教柳溪如何一步步操作,找到她母亲的检查单列表。
“哎呀,出来了!这么多!”柳溪看着一长串项目,眼睛有点发直,“这……这些都代表啥啊?哪个是关键?”
王恩凑过去,身体不自觉地靠近了些,手指点着屏幕:“你看这个,C反应蛋白和降钙素原,这两个是看炎症厉害的程度的……还有这个血氧分压和饱和度,是看呼吸功能的……”
为了更直观,她甚至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调出姥爷刚刚出来的血项结果:“你看我姥爷的,他这两个炎症指标都特别高,尤其是降钙素原……你母亲的这个数值,虽然也高,但对比我姥爷的,好像还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柳溪仔细对比着两个手机屏幕上的数字,紧绷的神情似乎略微放松了一丝丝,但眉头依然紧锁:“那其他的呢?这些肝功肾功的……”
“这些好像都差不多,老年人嘛,基础病多少都有点,有点箭头也正常,主要还得看医生结合临床判断。”王恩解释道。几天下来,她几乎把自己逼成了“半个专家”,睡不着的时候就查资料、看科普,硬是把几个关键指标的意义啃了下来。
对于两人都不太明白的某些特殊项目或者异常复杂的比值,她们倒是生出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头挨着头,一起盯着那小小的屏幕,低声讨论着,猜测着可能的原因,甚至一起用手机搜索引擎试图寻找答案。虽然大多数时候也搞不太懂,但这个过程本身,仿佛分担了那份独自面对未知的沉重。
相同的检查项目,相似的病情担忧,几乎同步的等待煎熬……在这一刻,通过冰冷的手机屏幕和复杂的医学数据,奇异地连接在了一起。
她们不再是完全陌生的、只是碰巧邻床的病友家属。一种基于共同困境而产生的微妙同盟感,在一次次指尖划过屏幕、一句句低声讨论中悄然建立。看向对方的眼神里,除了同情,更多了一丝理解和难以言喻的亲近。
柳溪收起手机,长长舒了口气,虽然忧虑未减,但似乎找到了某种抓手。“太谢谢你了,不然我真是一抹黑,干着急。” “没事,互相帮忙。”王恩摇摇头,语气里带着同病相怜的真诚。
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似乎都没那么刺鼻了。在这令人窒息的病房里,两个女人因为一串串数值而短暂地成为了“战友”,彼此的世界,也因此向对方敞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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