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诊室那扇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医生最后那句“炎症指标还在升，肺部感染控制不理想”和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王恩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所有血液。她甚至不敢去解读医生摇头时那个细微动作背后全部的意味。
姥姥拄着拐杖，佝偻着腰，急切地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小心翼翼的探询：“医生……咋说？你姥爷……好点没？”
王恩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恐慌。她努力扯动面部肌肉，试图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声音却干涩得发飘：“没啥变化，姥爷还是那样。医生说了，这病得慢慢来，急不得。明天……明天再看看，说不定药效上来了就好了。”她不敢说“恶化”，只能用“没变化”来粉饰太平，用虚无缥缈的“明天”来搪塞眼前巨大的绝望。
姥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里的迷茫更深了，却也没再追问，只是喃喃道：“没变坏就好……没变坏就好……”
王恩几乎无法面对姥姥那双依赖又无助的眼睛。她匆匆扶姥姥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坐下，借口道：“姥姥，您坐这儿歇会儿，我……我去楼下买点喝的，马上回来。”
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没去小卖部，而是拐进了安全通道，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冰冷的、带着灰尘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空旷、安静，只有上方楼梯偶尔传来遥远的脚步声。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台阶上，一直强撑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
手指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咔哒一声，微弱的火苗亮起，点燃了叼在苍白的嘴唇间的细烟。她猛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瞬间迸了出来。
她不再压抑，任由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滑过脸颊，一滴一滴砸在积满灰尘的台阶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不敢去想如果失去了姥爷姥姥该怎么办，不敢去想自己这个决定到底带来了多么可怕的后果。她只是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除了抽烟和流泪，做不出任何其他动作。整个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指尖这一点明明灭灭的微光和无法承受的窒息感。
“你咋跑这来了？”
一个轻快熟悉的声音突然从上方传来，打破了死寂。
王恩浑身一僵，慌忙用手背去抹脸上的泪，想把烟藏起来，动作仓促又狼狈。
柳溪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她大概是下来透口气或者买什么东西。她脸上原本带着点惯有的、试图驱散阴霾的轻松笑意，但在看清缩在角落里、脸上泪痕交错、指间夹着烟、浑身散发着浓重绝望气息的王恩时，那笑容瞬间凝固，消失无踪。
脚步声变得轻缓。柳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下几级台阶，坐在了王恩身边的台阶上。她没有看王恩，也没有问“怎么了”，仿佛只是恰好也需要在这里坐一会儿。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里蔓延，却奇异地并不尴尬。
过了一会儿，一条手臂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揽住了王恩紧绷的肩膀。那手臂圆润而温暖，带着活人的生气，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王恩的身体先是下意识地一僵，随即那强撑的硬壳仿佛被这点温暖悄然敲开了一条裂缝。她没有挣脱。
柳溪这才轻声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姥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ICU里起起伏伏太正常了，我妈前几天不也吓死人？你看现在不也好转了？”
王恩依旧沉默着，只是抽烟的动作停了下来，眼泪流得更凶，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柳溪看着她无声恸哭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一抽一抽地难受。她见过王恩面无表情的坚韧，见过她忙碌疲惫的身影，见过她安抚老人时的温柔耐心，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如此崩溃的一面。哎，在这种地方，除了苍白的安慰和无声的叹息，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在心里向四方神明拼命祈求保佑。
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没有直接塞过去，而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拭王恩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动作小心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别哭了，”她的声音更柔了，带着一种哄劝的意味，“我去买点喝的。你赶紧把眼泪擦干净，缓一缓再上去。不然让姥姥看见，她年纪大了，心里该多难受，又要瞎想了。”
纸巾柔软的触感拂过皮肤，带着淡淡的香气，和柳溪指尖传来的温度一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说完，柳溪轻轻拍了拍王恩的肩膀，站起身。临走前，她顿了一下，抬手非常自然地、轻柔地摸了摸王恩的头发，像安慰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低声道：“乖啊。”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某种魔力。
王恩怔怔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柳溪转身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防火门后。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被她揽过的温度和力度，脸上被纸巾擦拭过的地方微微发凉，发顶似乎还停留着那一下轻柔的抚摸。
一股陌生的、久违的暖流，猝不及防地从心脏最深处涌出，迅速扩散开来，流向冰冷的四肢百骸，一点点驱散了那几乎要将她冻僵的绝望和寒意。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艰难，虽然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在这冰冷绝望的深渊里，她仿佛真的抓住了一根温暖的稻草，得以短暂地喘息。
她掐灭了烟头，用袖子狠狠抹干净脸，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和情绪。柳溪说得对，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姥姥面前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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