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风平浪静,苏婉再未见过赵木清的身影。
她整日与王识渊相伴,游园、品茗、听曲,俨然成了这深宅大院中最新得宠的女主人。仆从们见了她,无不垂首避让,恭敬唤一声“苏姑娘”。泼天的富贵与柔情蜜意几乎将她淹没。
然而一日,她不过信手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花,指尖竟蓦地一痛,侍从立马上前,苏婉嗤笑一声,将那株花插入发鬓。
王识渊书房内。
秋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手边的书卷上投下斑驳光影。他持卷端坐,侧影儒雅沉静,宛若画中之人。
苏婉被侍女引入房中。她今日一身水红罗裙,衣袂与鬓间残花相映,衬得肌肤莹白胜雪。侍女们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将新摘的时令鲜花与几样精致点心摆放妥当,又悄然退下,合拢了房门。
她袅袅行至书案前,恰到好处地停在光晕边缘。王识渊若有所觉,抬眸望来,目光在她精心修饰的脸上停顿片刻。
苏婉心中微喜,面上却只绽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羞怯笑意。果然听得他毫不掩饰的赞赏:
“婉婉今日,甚美。”
他放下书卷,起身朝她走来。行至近前,极为自然地伸手揽住她纤细腰肢,将人轻轻带向自己。可那手上力道却骤然加重,苏婉心下一惊。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将脸颊轻靠在他胸前,柔声道:“老爷还在看书?”
王识渊温声说着多年习惯难改,又揽着她往榻边去。
眼见着衣衫将褪,就在这时,镜面突然一阵扭曲,所有景象瞬间消失。
沈恪正准备回身避过,眼前骤然一空,他看向身侧的斐厌。
对方正收回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腕间的伤口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又渗出些许血色。
沈恪收回目光,转而问:“为何跳过?”
"脏。"斐厌平静收回手,"这等污秽场面,怕污了大人的眼。"
"这不过是幻镜。"
斐厌下颌线一瞬绷紧,他依旧那副轻笑模样,眼中却不带笑意,“大人若喜欢看这些,回头我送几本图册给你不就行了?”
沈恪蹙眉,目光在斐厌手腕停留片刻,终是移开视线,神色不明。
待云收雨散,苏婉重新整好衣衫回到住处时,竟又在屋内见到了赵木清。
赵木清的面容隐在暗处,声音平静无波:
“你可知,先前那两位夫人,为何都死得那样早?”
苏婉眼中的最后一丝笑意彻底消散——
接下来的几日,她始终惶惶难安,目光总不由自主地望向庭院深处那座僻静的楼阁。
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的午后,她寻了个借口溜出住所,避开人群,悄悄绕到楼阁后方。在一处偏僻屋舍外,她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妙龄少女倒在地上,手中还紧紧抓着一面铜镜。
两名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少女身侧,其中一人马脸男正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取出铜镜:
“这个长得一般,没上次那个好看。”
“怎么,又痒了?”旁边面容冷硬的人说道。
“算了吧,下不去手……不过,这咋死得这么多个……”
“怕什么,拿钱办事就是了。”
“陈哥,还是你胆子大。王家管家找你办事,真是找对人了。”
苏婉死死捂住嘴,惊恐地望着那两人熟练地将少女的尸身卷起,塞进一个粗糙的麻布袋中,如同处理一件废弃的杂物。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少女青白的脸孔与那只随意晃动的麻袋在眼前反复闪现。
然而,次日清晨对镜梳妆时,苏婉望着镜中依旧娇艳的容颜,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将翻涌的恐惧压进了眼底最深处。
她面色如常,甚至对前来送早点的丫鬟,露出了一个比往日更加温婉柔顺的笑容。
她柔声请求回家探望寡母,得到准许后,便心平气和地带着四五个丫鬟浩浩荡荡地往家去。途中,还有闲心在一家糕点铺前驻足,精心挑选了一盒杏仁酥。
沈恪与斐厌站在街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斐厌唇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沈恪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他侧脸上:“因何发笑?”
斐厌并未转头,视线依旧追随着苏婉消失的方向:“我笑她心思缜密,胆色亦不算小,却只想攀枝附凤,大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沈恪沉默,回想起之前斐厌的话,道:“你从一开始说的,不是陈小满,而是这个苏婉。”
斐厌手一顿:“大人记性可真好,但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
沈恪心知肚明这绝非“随口一说”。
只怕从第一次在北氓山见面那一夜,此人便已窥见此事大半脉络。
但与这人打交道多次,他早已明白,斐厌若不想开口,哪怕他撬了半天,也只能得到一堆胡言乱语。
索性不再追问。
苏婉回到住所后,让丫鬟们各忙各的,等到夜深人静,一位与她同岁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她屋内。
这男子货郎打扮,生得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小白脸。
苏婉见到他,一直强装的镇定才松懈下来,眼底透出疲惫与惊惧,她急急上前一步,压着嗓子道:“阿禾,你终于来了!我……”
阿禾见她落泪,神情一变,连忙安慰,询问缘由。
苏婉却自顾自的平息下来,转而揪着他的衣襟,压低声音道:“阿禾,走,快带我走!”
说着,四处张望,像是忌惮什么,又像是思索怎么逃命。
阿禾皱眉,抓住她的衣袖,轻声问:“婉婉,走哪儿去?”
苏婉看着他,十分坚决:“不论哪儿,离敛芳城越远越好!”
这番话无疑是要远走他乡,寻常人肯定要仔细思索后才能决定,倒是这个阿禾,反应却异于常人,看着苏婉脸上的泪水,只沉默了一瞬,便问了一个关键问题:“要带苏婶子一起走吗?”
苏婉面色猛地一僵,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不……就我们两个走。”
阿禾似乎根本没看出来对方的狠心,得到这个答案后,只是点了头,认真道:“好,我们现在就走。”
两人一拍即合,或者说完全由苏婉决定,苏婉在床上填了几个枕头,又用被子罩住,这才熄了灯,跟着阿禾,坐上他的马,就这么趁着夜色跑了出去。
深夜中的马蹄声嗒嗒作响,两人却是往北氓山上跑。
“婉婉。”阿禾在疾驰的风中提高声音,“我们不是要出城吗?怎么往山里走?”
苏婉紧紧抓着他腰侧的衣物,回头望了一眼山下那片如同巨大牢笼的敛芳城轮廓,声音发紧:“王家势大,各个城门怕是早已布了眼线!从正道走,只怕还没出去,就会被他的人拦下!”她快速解释着自己的推断,“北氓山后有一处废弃的古城门,虽然荒僻难行,但那里是唯一的生路!”
她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他二人似乎格外信赖彼此。
阿禾听完,在颠簸中重重喘了口气,认真道:“婉婉,你真聪明。”
这句单纯的夸奖,却让苏婉眼眶一热。她将脸埋在他并不宽阔的背脊上,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愧疚:“对不起,阿禾……对不起,连累你了……”
“说什么傻话。”阿禾的声音依旧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两人一路不敢停歇,直至奔入山林深处,确认暂时安全,才敢勒住马匹,下马短暂喘息。夜枭的啼叫与不知名虫豸的窸窣声环绕四周,更添几分阴森。
然而,他们这口气尚未喘匀——
“苏姑娘,这深更半夜,携友同游北氓山,当真是好雅兴。”
一个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恭敬的男声,突兀地在寂静的林间响起。
苏婉浑身一僵,如同被冰水浇头,血液都在瞬间冻结。她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月光穿过稀疏的枝桠,惨白地照亮了那张她此刻最恐惧见到的脸。
他依旧穿着那身得体的衣衫,脸上甚至挂着一如既往的、看似谦卑温顺的笑容。可在此情此景下,在苏婉眼中,那笑容扭曲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透着森然的寒意。他身后影影绰绰,还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地堵住了他们所有的去路。
苏婉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比月光还要惨白。
阿禾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将苏婉护在身后,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管家对他的戒备视若无睹,目光越过他,依旧锁定在瑟瑟发抖的苏婉身上,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字字诛心:
“老爷待姑娘不满,姑娘为何要不告而别呢?若是想念家人,吩咐我一声,将人接来府中相伴便是,何须……劳动这位小哥,夤夜奔波?”
他的话,彻底粉碎了苏婉最后的侥幸。
苏婉张了张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管家却回答了她:“我怎么就不能在这。”
他向前一步,月光照出他脸上惋惜的神色:“我原先瞧着姑娘是个聪明伶俐的,老爷也有意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夫人。怎么……偏偏就禁不起一点吓?一具尸体就让你听了夫人的话,现在和外男私奔,说出去,老爷的脸面怎么办?”
“赵木清……”苏婉喃喃道,“她是在唬我?”
管家但笑不语,身后黑影微动。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
谁也没料到,那一直沉默文弱的阿禾,竟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猛地将苏婉往后一拽,不由分说地将她推上马背,随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掌拍在马臀上!
“婉婉!别回头——快走!”
马儿吃痛长嘶,扬蹄朝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苏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魂飞魄散,整个人伏在马背上,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失控的心跳。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月光下树影摇曳,瞬间吞噬了阿禾孤身而立的身影。
许久,她才听见自己一声接一声的啜泣。
“阿禾……”
“阿禾……”
“赵……木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