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木板楼嘎吱嘎吱的响,严伏南被吵醒了。
不过一会儿又听到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响声。
痛到求饶细细啜泣,小声告饶说错了错了,别打了,疼~
也不知道在让他们做什么事,能被打成这副样子。
严伏南南悠然穿好鹿皮靴子,吃了侍女端上来的早茶,却并没有让他下楼,他只好推开窗户,往楼下瞧。
黥奴比昨日的状态还不如,那喊娘的小秀才也在其中,所有人跪成一排,拿着石碾子磨粉。
看到大伙儿各自石碾子里的颜色,他大概知道这是给画师磨的颜料了。
眼尖的看到有人从布袋里拿出一颗绿松石块看,色泽艳丽,杂质极少,这是上等货。
就算是雪域贵族家里,也常年得不出几块来。
旁边还有人磨着珊瑚块,也有骨头作料的,看着有贝壳和龙骨。
这么高级的颜料,多用于画佛像,出佛像手的画师是僧人,僧人的颜料能让他们这群黥奴碰?
邬利戈府里把这些东西随意丢给黥奴撵磨,这到底是不在意啊,还是家底厚到根本不计较了?
他正看的起劲,门口守门大汉把门一开,就招呼着严伏南出来。
领着他匆匆下楼,脚刚沾地就被一旁的侍女扯到黥奴身边站好。
转眼看到家奴几个往主楼方向跑去,还未看清缘由,连严伏南都被一把推到,摁住脖颈往下磕头。
严伏南悄悄抬眸,只看到了几抹绛红衣袍从远处走进主楼。
或是进了大堂,主楼传出一声空灵清净的钟声。
身边家奴连连双手合十额头碰地,嘴上念诵短经,虔诚到犹如见真佛。
而后起身,挥舞着鞭子抽打在黥奴身上,驱赶他们继续磨粉。
一个带着麂皮毛帽子的矮个子官户走到严伏南跟前,开口就是汉话:“给我看看你的鞑穗。”
严伏南从怀里拿出来,递了出去。
那官户看了眼鞑穗,揣进怀里,打量看人:“你怎么跟刘全这人搭上的?”
按照之前沟通过的说法,严伏南答道:“夏季山东发大水,跟家里逃荒出来,没想到半路被人牙贩子逮了,刘全跟那人熟悉,见我长得好,就买了我下来。”
“行,那你会点什么讨大将军欢心,我可告诉你,没点本事只有死路一条。”
严伏南抿抿嘴:“舞剑花,唱小曲都行。”
“你能跳出个什么舞来?”官户打量,审视意味很重的蹙眉看他。
严伏南抬手将脖颈一圈勒着的衣襟往下松了松,就露出了那一圈细皮嫩肉来。
从地上捡起一截枝丫往后一退,拿枝丫当剑,平开四方潇洒一转,随意舞了两下,眼神跟着手上枝丫一颦一笑,大雅风流。
这简单两下戛然而止,便停了脚步,严伏南拢好头发,抬眸看向官户:“行吗?”
官户愣了一秒才直起身来再看这个人,好样貌好身段,看着不像有什么别的心思。
就算没本事讨人欢心,也不过一个值不了几个钱的废物,杀了就是。
“行吧,等会儿带你进大殿见主子,若是被看上了就好好伺候,别的,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官户便转头催促装料。
金贵的石料色泽艳丽,绿松石,珊瑚红,青金石,紫铜,蓝铜,贵重的金箔,银翘,磨成粉末后被刷子细细扫进颜料盒里。
严伏南双手捧着料粉盒子,便蹬着布靴跟在官户身后转头走了。
临走时,凶恶的侍女们又哄赶黥奴进身后的驴棚窝着。
那小秀才经过严伏南身边时候,霎是羡慕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严伏南天生一副风流细腰,就算厚重粗布的氆氇袍挂在身上,细绳子在腰间一勒,那也有一番风情。
秀才被身边人拍了下肩头,揽着往驴棚走,小声道:“羡慕个啥,这可是给邬利戈献媚,指不定晚上就让咱们抬去小青山埋了。”
秀才眨了眨眼,想说好像在那儿见过这人,又不想惹事,就是开口说:“没羡慕,就是觉得可惜了~”
秀才想错了,严伏南平生最不怕的就是龙潭虎穴,既来之必有所得。
大将军府这座大殿,说是草原王宫都不算夸张。
五层砖楼,拱顶白墙红勾边,八方瓦檐坐神兽八宝,木窗户上各画着两只褐色蝎子,寓意防灾,两边侧墙皆是彩绘,一面金刚,一面天女。
内里更是奢华无比,金丝垂幔,珠宝珍奇无一不足。
大殿中央矗立一座中原宫中才能见到的铜制兽炉,规制可比中原皇宫里那尊还要大。
四周大柱上雕着鎏金的金翅大鹏,眼珠暴凸,所过之人皆后背寒芒。
严伏南踩着西域绒毯往前走,脚尖都不用使力似的。
此时,库厄族敬献的舞女正在堂下起舞,露出漂亮肚皮和圆润的双肩,冲坐在堂上还怀抱美人的主人献媚。
严伏南跟着官户从侧门穿过层层廊柱才走到近前。
老远就见到带刀侍卫站在上座侧面,那是张熟悉的脸,昨日买下自己的那个官户?
他长得高鼻小眼,一看就是标准北原人长相,发饰上还坠着玉珠,站在邬利戈身边,还能近身带刀,官品应该不低。
视线被高大圆柱挡了大半,再看不清王座上的人,严伏南埋头急走,很快到了侧面画僧所在的地方。
三位画僧早就坐成一排,面前开着画布,眼观鼻鼻观心的屏蔽这场歌舞盛宴。
佛国教义森严,僧人是不能观赏歌舞的。
现在这一幕,倒让严伏南明白,邬利戈等贵族们是根本没有尊重僧人圣佛的意思。
反而是在给僧人某种挑衅,以彰显谁才是康川真正的执权者。
严伏南被派到跪在画僧身旁,将颜料一一摆在人前,而后听到画僧呼出一口气。
堂下莺歌燕舞,堂上靡醉恣意。
从画僧的角度,严伏南才真正看清堂上坐着的人。
邬利戈比想象之中更魁梧,黑色头发粗硬的披在双肩,胡茬中红白相杂。
人身形高大,壮如棕熊,满脸胡茬子,大眼大嘴大鼻子,这身量快有两米都说不准。
赤着上身,一手酒杯一手奄奄一息的美人。
美人不喝酒,气虚也要抬手一挥的倔强推拒。
大酒洒在胸前,顿时邬利戈那指关节都是厚茧子的手,捏在女人下颚。
众目睽睽之下,卸下了女人下巴,在女人惊叫中将烈酒倒进了大张的嘴里。
后又合上下颚骨,看到痛苦挣扎的女人在手心里逃不出去而哈哈大笑。
他一笑,浑身腱子肉跟着颤抖,连着胸膛纹着家族图腾的鹰隼,都显得越发尖戾凶。
严伏南看邬利戈看了很久,这目光不可能不被敏锐的将军发现。
转头即被看见,也不知道这一眼让邬利戈看到了什么,而后眼神晦暗不明,接着一笑。
严伏南装作惶恐急急低下头来,避其锋芒。
邬利戈那大眼珠盯住了就像盯住了猎物。
大手一攘,将怀里的女人推到地上一只脚踩上去,堪堪将即将掉下台阶的人稳住。
而后冲着严伏南的方向喊了一句康川话,应该是让人过去。
官户知道这是让将军看上了人,一脸邀功的带着严伏南跪在邬利戈的面前。
邬利戈却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说:“抬起头来。”
严伏南抬头,露出整张脸来。
但他垂眸不与邬利戈对视,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对方脚下那个女人身上。
小小一团还在人脚下瑟瑟发抖,但凡能露出来的肌肤部分,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目光挪到那张巴掌大的脸上,唇眸五官被泪水酒水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美丑,整张脸红的起了疹子。
浓密的头发并不柔顺,和某种黏液混在一起,粘成一团,看不清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或是让人感觉到了目光,那女孩也微微抬头往严伏南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是或许眼泪模糊,一眼后便又支撑不住垂下头去,那奄奄一息的就只剩一口气了。
但也让严伏南清楚的看到,这个女人看上去似乎只有十三十四岁的样子。
而且,她的耳朵呢?
所以那团杂乱的头发,就是切掉耳朵后与血肉粘在一起了?
严伏南呼吸一滞,竖起杀心。
“喂,瞧什么呢,”邬利戈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
严伏南抬眸才再一次和邬利戈对上眼。
只一瞬,邬利戈极快的捕捉到了对方眼中某种只有战场勇士才有的杀气。
他猛地一下站起身,跨过脚下女人往严伏南面前一站,高大个头能把整个人罩住。
知道自己露了真意,严伏南又垂眸下来,不等邬利戈发难就装作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邬利戈再上前,他再往后退,而后被身边的官户一把稳住,用康川话大声呵斥,只得停住。
大手直接抬起严伏南下巴,被迫与邬利戈再次对上眼。
邬利戈满脸横肉对严伏南开口道:“想杀我?”
巨大的酒气从他嘴里传出来,恶臭伴着蔑视一起向严伏南袭来。
严伏南摇头,而后抬起手指向上座那个女孩说:“她的耳朵是将军割掉的?”
或许没人敢跟将军这么说话,稳住自己的官户突然按住他的脖子要将他往下跪押。
官户却被邬利戈一巴掌扇开,握住严伏南下巴迫使人抬头与之对视,看着人的眼睛说:“没有用的东西,自然要割掉。”
严伏南却没有继续询问什么,而是看着面前人说:“她一直在流血,需要让医官看看。”
“你不是怕我吗?怎么还敢替别人说话!”
说话的时候,邬利戈五指还在严伏南脸颊上游走,拇指触碰到脸颊上那点酒窝的凹痕,反转撵磨,手指头还往里头意味深长的戳了戳。
严伏南深吸一口气说:“我有个妹妹,也就这么大,看着心疼。”
一边回答,一边感知到邬利戈的拇指正死死按住脸颊,他手劲儿大的厉害,脸皮已经开始抽痛起来。
而后一巴掌将他扇在脸上,顿时头晕眼花起来,这他妈是熊掌啊!
脚上都站不稳,隐隐觉得牙口内出了血。
他淬出一口血水在地上,却被极快的拽着肩膀不让自己往下滑。
“心疼妹妹,好,那把她换做你,今晚上洗好等着。”
将他往官户身上一攘,用康川话嘱咐两句,邬利戈便转头回到大座上,单手抓起地上的女人,让人毫无尊严的敞开胸襟,包容他的手指。
严伏南肿着脸颊,跟着官户出去的时候微微转头再看了一眼。
只见那大座上女人勉力的撑起眼皮,一直往自己的方向看来,那是个不容忽视的哀求的神情。
严伏南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但就冲这双求生的眼睛,他也想试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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