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还不到巳末,如此大事,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已分派停当。
顾晏清宿醉未解,回房歇了片刻,原想叫碗粥醒酒再琢磨方案,谁知承淙敲门而入:“别一个人闷着了,跟我们一块儿吃吧。我叫了栖鹭楼的外食,有你的份。”
这位前江南总管祁元茂之子,在族内本就身份显赫,又亲自来请,顾晏清连忙起身相迎,口里答应着,面上神情却有几分踌躇。
承淙看破不说破,只大笑道:“那位冷面煞神不在,就咱哥俩,再加两位娘子。”
顾晏清嘴上不说,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重新梳洗更衣一番,方随他去了房中。
今日议事流昭也在,顾晏清早听几位大掌柜议论过这位新同僚,说她不过一年光景,便从风尘花魁跃为祁韫亲信,眼下经手的大票已有三处,眼光狠准、手腕百变。而那位甜美玲珑、娇声细语的绮寒娘子,只道是主子养在外头的姬妾之一。
掌柜们说到这段时点到即止,反更惹人遐思。祁韫向来名声乖张、狠厉寡情,近来又与祁元骧争斗白热、隐有压倒之势,更让江南诸人传遍她坏话,说她年纪轻轻便流连花丛,座下红颜十余,夜夜笙歌。
绮寒见顾晏清低头不敢多看她,只道是年轻人脸皮薄,这样的拘谨,她早习以为常。若真知道他心里那点龌龊猜测,定要气个半死,把他连同祁韫一起骂个狗血淋头。
栖鹭楼的饭菜果然不俗,众人吃得十分尽兴。流昭却一边啃着饼,一边心疼老板:“大中午的也不怕中暑,非得去看晒盐田,活该赶不上这一顿。”
这倒出乎顾晏清意外,承淙笑着解释:“正午是晒盐最佳时辰,辉山要看工人的排班和劳力情况,还怕我们热着,不让跟。”说着又忍不住摇头叹道:“这小子,这做派,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顾晏清听着,低头吃着一盘鲜甜的盐炒白芥,心中却泛起别样的滋味:这位主子冷厉寡言、行事无情,竟也藏着如此体贴细致的一面……果真是万丈寒潭,愈深愈静,难测得紧。
此时祁韫已到了赤礁村。海风咸湿,村口几间破败草屋摇摇欲坠,路旁水沟干涸发臭,野草蔓生。
昔日万亩盐田枯裂龟裂,如褪色棋盘,一望无际,风吹过竟无半点生气,只余下风车残桨、倾倒盐灶,如战后废墟。
村民多为旧灶户,祖祖辈辈采盐为生,如今盐田停摆,工价断绝,只靠捕鱼或典物度日,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眼中皆是死气。小儿赤足追风,妇人抱瓮汲水,见来人不过远远望一眼,旋即避入屋中,屋内空空,只余风声穿壁。
祁韫原不许高福同行,说他最怕晒,一来就中暑。高福却怎舍得她独自出门?笑着说无妨,连玦便自告奋勇替他出行。
临行前高福仍被祁韫强硬留在客栈,哪知他转头就偷跟上了,终在路上被祁韫发现,一通笑骂后也无可奈何,最终主仆三人仍是一道进了赤礁村。
高福心中其实起过疑:主子从未涉足南平,却一来就直奔此村,丝毫不似探路试水,分明早有成竹。这沿海盐村多如牛毛,为何偏要跋涉二三十里,只为最偏远、最荒凉的一处?
其实答案就在祁韫衣襟中揣着的那盏心愿灯残纸,背面只写一句话:“赤礁村大槐树下。”
“二爷,我去寻个熟门熟路的来。”高福跟在祁韫身边多年,不待吩咐便揣得出她的意思,说完便快步去了。
未过一刻,果然领来一人,是村里最有威望的老蔡,原是早年管过盐灶的把总,虽已年近古稀,腰背佝偻,声音却仍中气十足。
老蔡得了高福递上的五两银子,自是笑容满面,话头殷勤。祁韫一看这地方连亩都是废弃盐田,一望无际,也不必问什么现有劳力情况,只问废弃从何时开始,如今村中生计如何维持等等。
于是老蔡一面引路,一面向祁韫娓娓道来:“这些年自官灶停了,连年无人来收盐,盐田荒废是从六年前起的。”
“先是大户转业南下,再是咱灶户守不住锅灶,只得另谋出路。年轻力壮的多半进山挖矿,或下海捕鳗。运气差的,成了打手地痞,靠收保护费糊口。女子更惨,有的典给酒楼,有的卖身进城当丫鬟,连条回村的路都断了……”
说得高福和连玦都面露不忍,祁韫却神色未动,只问:“如今村中最熟盐法的,想来是您老人家?可还有旁人也谙此道?”
老蔡连忙摆手:“祁爷谬赞了,我老蔡不过管过些年盐灶,拿手的只是调度人手、打点诸事罢了,真论晒盐技艺,还得数村后那位方秀才。那人早年读过书,有见识,懂水候风向、结晶时辰。就住在大槐树下。”
说到这儿,他又叹息一声:“可惜早几年没了,给南边一个姓蒋的大户做长工,被压榨得狠,后来闹了点小事,那家下人动了棍棒,就这样打死了。”
祁韫点头,未作多言,只请老蔡带路去槐树下走一遭。老蔡又口中絮絮,提了村里几个旧日烧锅的好手,说哪家还留了点手艺。祁韫一一记下,神色仍淡,只朝那大槐树方向去。
大槐树下,一座歪斜土屋,屋顶已塌去半边,柴门残破,院中杂草及膝。墙角搁着一只染缸,水已干涸,只余斑驳染痕。
一个瘦削少年却已手拄地跪下,满面风尘,眼中却透着顽强的光,正对一旁那布衣黑面男子重重磕头:“蔺老爷救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
老蔡叹道:“方秀才一死,这孩子的娘也病了,他小小年纪,在城里染坊做工,吃苦受罪,实在是天道不公啊。”
原来这少年正是当日祁韫一行入南平城,见到的那位毁坏染布的小工,名叫方砚生。蔺遂俯身将他扶起,身着粗布青衫、脚踏草履,黝黑面孔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似一介农夫,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老蔡一怔,还不认得这位,只当是砚生在城里结识的熟人,便招手欲唤砚生来向祁爷见礼。祁韫却微一抬手,示意作罢。
只因她看见那少年的目光:一见来人穿着不凡,老蔡又满脸恭敬伺候,眉心便紧,眼里腾起强烈的愤恨不屑之色。
于是她未多一言,只礼数周全地对蔺遂一揖,温言谢过老蔡,便转身离去。
蔺遂到这最偏远之地,没有随从,孤身一人,连村长和老蔡都不惊动,想来不是沽名钓誉之徒。她也欲借方家对蔺遂做最后一次验证,若他坐视不理,她再出手相帮也不迟。
与此同时,蔺遂也瞧见了祁韫。
这公子哥儿正是那日进城时走在前头的一个,他自是认得。此人此时现身于此,意图虽未明,却显然明白他微服探访的身份,也看懂了方砚生那一道目光,于是识趣退避,礼数周全,却不出言、不相扰,分明是帮他遮掩,也不与这孩子斗气。
蔺遂心中微动,目光又落回方砚生身上。孩子眼里含泪,分明委屈欲哭,却死死忍住,眼神倔强,像只脏兮兮却还不肯低头的小兽。
他心里一酸,在袖中摸了半晌,只掏出十一枚铜钱。
将钱递过去时,他竟有些不敢直视少年的眼,低声道:“我已命周大发下工钱,你阿娘的药钱,短时也够应急了。我……我手头只有这些。你若愿好好读书,将来无论应试,或来我衙门做书吏,都是有望的。”
方砚生默默将那十一枚铜钱捧在心口,只低头叩首,连叩三次。蔺遂越发难安,心头沉沉,只恨自己无万贯家资、不能济世安民。
他一向痛恨富商,视之为官府搜刮民脂民膏的头号帮凶。可今见那位纤衣冷面的公子,心底却忽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若我不在此,是否这孩子就能得他资助?
自第三日起,祁韫和承淙、流昭一道察考南平县各盐场,皆选清晨或傍晚天气相对凉爽之时。绮寒最初还好奇跟着,跟了一次,实在受不住暑热,懒懒地留在客栈。
因顾晏清闷头憋那引资方案,绮寒无所事事,还偏要去逗他,顾晏清哪敢染指主上姬妾,吓得半死,就差把门自内锁上。
绮寒从他退避三舍、如临大敌的态度中看出真相,果然指门大骂:“你当我……我和他?你好大的胆子!老娘肯同你说话,是瞧得起你!滚你丫的蛋!”
真气死了,她好歹也是个“小花榜”,意即虽不如云栊常驻京城十二花榜,却也时有登榜。她赏脸肯见,竟还有人给她吃闭门羹,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她这一骂,倒给祁韫洗刷了冤情。顾晏清战战兢兢开门欲给她赔罪,哪见得着人影,也不由得一怔:原来大家竟都想错了?
夜色将沉,祁韫回到客栈,顾晏清来交稿,一进门便拱肩缩背,连眼都不敢抬。祁韫只当他自觉方案未尽完善,怕受责罚。她看过后,确觉有诸多思虑不周之处,却也不乏几处另辟蹊径、心思巧巧,颇见天赋。
承涟眼光她一向敬服,他推荐之人,自不会庸碌。小顾掌柜只是心思太繁,瞻前顾后,欠了几分自信。承涟送他来,亦有意叫她试用一番,看是否堪堪磨砺、日后可用。
她开口点评,语气平实客观,却不自觉带出几分极淡的抚慰之意。顾晏清听得分明,尤其是祁韫赞他数处独创构思,而她仅是一过眼,就能提出发扬光大的延伸之法,竟能谋得数步之外,让他敬佩之余,又是羞惭。
只是祁韫语速极快,他无纸无笔记不住,只听得心焦,忍不住抬声急道:“慢些说!容我找笔。”
承淙在旁头一次见有人敢吼祁韫,忍不住大笑。顾晏清顿时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祁韫却不恼,只等他手忙脚乱寻来纸笔埋头猛记,才从容续言,语速也慢了不少。
一番讨论下来,已近深夜。顾晏清伏身一揖,未言谢,却已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不料祁韫竟似玩笑道:“日后不会再给你找笔的机会。酒量练不练随你,这凭空记事的本事,却是必不可少,今日起自己磨去。”
顾晏清登时醒悟,她已看出自己昨日宿醉狼狈,不由脸上一红,卷起纸笔飞也似地跑回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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