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八年正旦大朝,长公主不再与帝同居御阶受贺,而是以皇姊身份列于百官之首。此前毫无风声,一经宣布,震动朝野。
初时朝臣多以为此举即是还政,不料其后诸般政务,长公主仍照例过问。然林璠所独断者日渐增多,奏疏批得周详,法令施行得当,内外臣工虽知其背后或有长公主指点,却无不服林璠才识持重,敬之如君。
今春更添一大事:皇帝亲出南苑春狩。
往年因林璠年幼,前首辅王敬修以“劳费烦冗”谏止春狩,改为内廷小猎,实为顾虑小皇帝弓马未精、恐有疏虞。今年新任首辅陆简贞则以“仓廪充盈,文治武备俱振”为由,请帝出猎,以振朝气、示安乐。
林璠素习骑射,在同龄中天赋上佳、膂力过人,此议遂得准允。春狩既定,钦天监择吉于三月初七青龙日,不仅礼部主办事繁忙,连宋芳、戚宴之等人亦被调度无歇,宫中内外俱为之大动。
此事自正月初十百司开衙理事起便紧锣密鼓筹备,上下皆忙,唯独瑟若反倒比往常清闲。今年上元仍循旧例与民同乐、赐荣恩宴,只是她略露个面便隐去,换回常服,与祁韫结伴私下赏灯。
二月十二花朝,祁韫照例入宫,与青鸾司诸人同游御花园,姚宛竟还操办了一席曲水流觞之宴,众人写花语、题花笺、掷花枝投壶,倒也不亦乐乎,惹得宫中一日春意融融。
更不消说,瑟若因政事时不时召祁韫进宫,议事时林璠必在,茶余饭后却总能识趣退去,给二人留出片刻闲谈。
祁韫再陪瑟若小憩,便不似初时那般拘谨紧张,却也自持端方,连左右宫女都不屏退。面首大人只守着给殿下掸春日花心小虫,自己捧书静看,竟叫宫人们都暗地为她二人着急。
如此种种甜蜜日常中,瑟若眼见祁韫从起初战兢疑惧、仿若不敢亲近天人,到如今安闲自适、光明坦荡,心中亦是欢喜非常。
花朝一过,倒换她开始烦恼起祁韫的生辰如何操办。姚宛、宋芳等早已暗中拟了几套方案,有说悄悄设一席夜宴,于琉璃井畔放河灯许愿,有说索性设宴王谢书堂,请青鸾司众人作乐陪宴。还有说装作无意邀她至昭阳台畔,设景如春梦、只为一人……
搅得瑟若哭笑不得,偏又不好驳,只得将各案斟酌收藏,暗自思量如何不落俗套、又能叫她惊喜。
祁韫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除去瑟若交办的政务,生意上的重担亦是一日胜过一日。
年末总账房核算账目,诸长老按例议定功绩。今年这场评比,祁承涛以微弱优势拔得头筹。承涟、承淙皆自南方归京参会,三人听得清楚,输赢并非实绩之差,而在于祁元白、祁元骧二人铁了心要捧祁承涛上位。
祁韫再如何出色,只需他们暗中于账目上“漏”出一星半点给祁承涛填补,便足以拉平差距,轻松制胜。
大凡制度总有漏洞,这便是祁家家法模糊之处,而家主又大权独握,欲暗中操纵,不过举手之劳。只是,祁韫三人岂是省油灯?这一手也就得逞一次,来年再欲故技重施,恐怕不容易。
祁韫输得倒好风度,她听祁承涛核账至半途,几笔从未听闻过的大额票据一冒出来,便已知输赢所在。
她只轻轻一笑,坦然认了,毕竟三年考核才过半,机会尚多。除夕家宴,她对父亲、对涛哥仍是礼敬如常,倒叫祁承涛自己羞愧得面红耳赤。
祁韫、承涟、承淙年后合议,定下几桩大策,其中重头戏,便是于□□广海贸局中与祁承涛及其背后二老正面开战。
此需追赶他们去年一年的布局,并非易事,需要的资本之力更超乎寻常。好在经她给郑家和鄢宛棠搭桥,郑复年对她认可有加,更清楚祁韫在长公主心中的分量,借郑家之力,事半功倍。
郑复年果然回信倾力支持、愿亲自下场操持,说是“还那洋美人的情”,看得祁韫会心一笑。
此番瑟若要给她过生日,祁韫当然早有预料。其实她这样素重实质不喜虚文之人,平日又实在忙碌,往年生日怎样在诸事之中胡乱过的,早已不大记得。
爱护她之人也多,年年少不了关怀。甚至刚到茂叔家那年旁人还不熟她习性,承淙自作主张叫了一帮狐朋狗友跟她喝大酒,祁韫忍了一天,夜里散了才跟他发火吵架。承淙没生气,反倒嘻嘻一笑:“原来你也有脾气啊!这生日没白过。”第二天跟没事人似的继续拉她出去跑马。
今年既然瑟若要一手包办,祁韫当然高兴,也期待起来。倒是祁韬和谢婉华听说辉山二月二十九就要出门,三天不回,紧张操心得团团转。
祁韬从诏狱出来是五月七日,谢婉华撞见祁韫和殿下同游是五月六日。夫妻俩见了,余事诉罢,夜半并躺帐中,皆欲言又止,又异口同声道:“我有一桩事同你说。”
祁韬自是要说上巳进宫辉山如何吃那碗寿面、这次诏狱中他如何鼓足勇气与长公主摊牌,谢婉华便是要说端午次日如何撞见辉山与一神仙佳人同游什刹海。
做哥哥的说得满面通红磕磕绊绊,自是心里始终过不去纲常礼法那道坎。做嫂嫂的却十分镇定,说这种事她们闺中也不少见,年轻气盛罢了,过几年大了便会醒转。
祁韬心道殿下誓言那样郑重,辉山又是这么个至情之性,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局,却不好驳妻子的话,更不愿让她也忧心,只得故作轻松笑应一声。
谢婉华其实也是一样心思,若说世上最了解祁韫的,除了晚意也就是她了。那日辉山虽戴着面具,不辨神色,可举止间如对天人的爱慕呵护太过分明,那不是年少一时情迷。她嘴上这么说,是怕丈夫毕竟是男人,接受不了这种事,也想叫他想得简单轻巧一些,少一分忧虑。
但无论如何,两人都把祁韫当心尖上的妹妹来看,一听要和殿下外宿三日,心里都炸了锅,又不敢拦她劝她。临行前一天,眼见不能再拖,谢婉华寻个由头把祁韫骗到房中,千叮咛万嘱咐她勿失分寸。
祁韫一边忍着屋里奶娃臭一边忍着笑,最终淡淡道:“嫂嫂放心,殿下纤弱,赢不过我。”
谢婉华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先羞得脸红透,反应过来才气急狠狠拍她一掌:“说的什么话!都是生意场上那些乌七八糟的把你带坏了!你……你怎么能……”
她心里千言万语都似万马齐奔,想说你是要杀头了,敢奢想皇家,何况殿下再怎么厉害,这种事上一样是容易吃亏的女儿。更气她被外头那些臭男人带坏,平常看着那般斯文,一开口竟这么厚脸皮,也辨不清她是玩笑话,还是真敢这么想。
若在平时,祁韫见她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当然要收了嬉皮笑脸正色来哄,今天却实在觉得好玩,又不愿在“这种事”上放下面子。何况她和瑟若之间的“分寸”早就牢不可破,无需旁人担心,更无需自辩。
于是无论谢婉华怎么骂她,她都不动如山,气得谢婉华一边用手按住心口,一边大叫:“颉云,拿家法伺候她!”
祁韬当然不会参与这等谈话,只在外边院中守着,听妻子石破天惊一声怒叫,慌忙进来,见婉华气哭抹泪,祁韫早就跪着在哄了,可恨一边哄一边还偷偷别过头,因为实在忍不住笑……
最终祁韫老老实实跪听兄嫂训话半个时辰,手里还抱着景霁。这娃是真不喜欢她,一会儿哭叫,一会儿踢蹬,果不其然还尿裤子了。
一岁大的娃,少说也有二十斤,祁韫没抱娃经验,姿势又嫌弃又板正,腰酸背疼不算什么,最令她痛苦的还是那股臭味……
直到谢婉华怒极拍桌道:“若还敢嘴硬,那便说不得要把你锁在家里,不许出门!”
于是祁韫终于正色回道:“哥哥嫂嫂一片殷殷之心,我感激无已。还请万勿忧虑,殿下与我始终问心无愧,清白无牵。我对她亦非因其是天家而不越雷池,实是对心爱之人,理应如此。”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祁韬难得皱眉道:“早这么说便是了,何苦气我们?”谢婉华立刻续上:“是啊,听听你那句是什么混账话?当着殿下的面,看你还敢这么说?”
“我只说她赢不过我,没说我要赢她啊……”祁韫还装委屈还嘴。
“祁辉山!”兄嫂皆拍案而起。
于是祁韫抱娃跪了整两个时辰,比寻常家法还重“千金”……
次日一早,瑟若比往常早两刻钟便起身梳洗,实因太过高兴,一夜翻来覆去,睡也睡不安稳。
刚过卯初,天尚未大亮,窗外已是阴云漫天,天光昏昧如铅灰墨色,细风拂面,寒气隐隐,仿佛随时要落雨。
她至窗边一望,顿时撅嘴不高兴,今儿竟是阴天。她原不是为这等小事使性儿的人,只是头一回为心上人张罗生辰,心中挂念,便事事都盼着完美,故而不快罢了。
两人约在通晖门会合,出城北行去居庸关行宫。瑟若稍早到了,方停马车,便远远望见祁韫和几名随从在水边芳草中策马闲走。
此时天光昏淡,云脚低垂,草色才泛出一点新意,水边尚带夜寒与雾气。祁韫身披薄氅,信马徐行,兜圈于几名随从之间,携着点不经意的少年气,也不失骨子里养出来的从容贵气,仿佛一枝带露修竹,斜倚烟水之间。
瑟若隔着车窗望她一眼,便不自觉抿唇轻笑。她素知她气度自持,少有这样懒懒闲闲的模样,何况与那一众壮汉随从相比,更衬得她像乱石丛中立起的一块温润青玉。
监国殿下此时只想多看一会儿,连雨都不那般讨厌了,于是笑着示意车马不动,打算静悄悄看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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