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关扼守京师北隘,城墙盘绕群山之巅,自古为兵家咽喉,重兵镇守,不容轻犯。关城高耸,临渊峭立,北望可达塞外诸部,南俯则近畿烟火。其地势既为屏障,亦为警钟,一旦失守,腹地可危。
城墙素来严禁私登,夜间更是戒备森严。但瑟若此行挂了“巡防北地边备营务”的名头,一切皆名正言顺。
晚饭过后,天边残霞未歇,车驾便缓缓北行登关。此时山影重重,日光斜照,天光半昧,远岭泛着一层金辉,如暮雪残阳,静穆庄严。
瑟若手扶城垛,深吸一口高处山林草木的清气,只觉万物萌动,群鸟归巢,暮色温柔。晚风虽仍带寒,却已不割人面,反觉神清气爽。
她侧首见祁韫也在静看天光地色,眉目带笑,便伸手牵她:“咱们先走走,看了星星再回去。”
两人并肩顺着城墙缓步前行,说说笑笑,轻语玩闹。待夜色沉沉,星河初上,脚下也已走到此段城墙的至高点。
俯首千山寂寥,对面便是北地草原的尽头,那些潜藏的游牧部落正隐在夜色之后,沉静而危险。
而回身南望,关下则是万家灯火、炊烟袅袅。城中营火如列星,远处农户屋舍隐映,火光温暖,如守夜不息。
那一刻,二人立于城上,只觉汉家山河尽在脚下,护与被护,皆在这一墙之间。
两人静立良久,竟各自沉思起正事。
祁韫想的是年后与几位辽东商人的交谈。
去岁朝廷首度准讷罕、博勒图等部入境互市,果然初效显著,边民交好,摩擦大减。然好景未全,盗匪却随之而起。北地去年天时不济,收成大差,流民激增,草莽蜂起,动辄劫掠商路,边军调度不及,商贾苦不堪言。朝廷本出仁政之心,设想以利换稳,今见效果未如所愿。
何况制度一旦运行日久,必生倦怠与弊端。如今互市甫开,尚能提振人心,然若再行三五年,不加调整,恐怕利衰而弊增。
大晟百二十年来,虽有绍统、嘉祐两朝修养生息,可天下从未真安。几乎二十年一乱,已成铁律。只盼此番莫成大乱,不叫生灵涂炭,不叫瑟若日日忧劳、心血枯竭。
而瑟若念着的却更沉重。探子连月密报,胡地不靖之兆日甚。北地水草丰盈已连三年,牧地扩张,人马骤增。自嘉祐三年至今,部众已增三成有余,不少部族兵练马熟,逐渐具备合围之势。三年内起兵,几可断言。
眼下她虽从王党手中夺回户部,梁党也退守一隅,与她分掌财政。可兵部尚由梁、鄢两家把持,调度难行,革制尤难。
譬如行之两年的火器新策与开海大略,原欲借先进军械之利,震慑边患,断其战心。然兵部内权重掣肘,保守派处处阻挠,虽徐常吉主持火器研制颇见锐意,民间资本亦鼎力相助,最终军备仅成六成之数,仍未能成压倒之势。
瑟若在心中默默推演局势。如今谷廷岳率兵南剿倭寇匪患,正值攻坚之际,朝廷财政倾力策援,尚算勉强支撑。可若北方真起大战,需细算胜负形势,最棘手的仍是实打实的钱粮调度。
一旦再逢天灾、西南土司作乱,或内地贼寇乘虚而起,便是多线作战,一线崩塌,便可能引发全局动荡,国家将至倾覆边缘。
她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道:“辉山,你可知,梁党为何长青不倒?”
祁韫微微一震,目光沉静地望她,却并未即刻回答。
瑟若面上含笑,语气却极其郑重:“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但说无妨。我之最后使命,也只此一项,今后要仰仗于你。还望辉山不必顾虑,言无不尽。”
这并非一次寻常的政事议对,祁韫罕见地沉思片刻,才道:“我所见有限,只能从一隅之局略述,尚望殿下明断。”
“其一,梁侯其人,天赋极高,才具超群。自光熙初年扶上新君,二十载间历任户部、刑部、兵部中枢要职,亦掌过地方军政,凡所历职,皆为能臣之政,留下制度之基。今朝政之所以尚能运行稳妥,许多根本之策都出自其手,其与先帝配合所成仁政,也深得人心。”
“但以一人之力,也难支久。梁侯最可畏者,在于知人善任、驭人有方。麾下核心如鄢世绥、褚郁平、周子衡、唐逵、范钟、张铎等人,皆为朝中柱石,三品以上者过半,几成半部之势。地方上,如我昔年在福建行商时遇见的巡抚冯观澜,锐意进取,才干卓著,果然三年即升布政使,亦出其门下。”
“若强行剪除梁党,虽可一时肃清,但朝中骨干将伤元气。更关键的是,梁侯若退,这群才具极盛之人必争雄位,一旦失其节制,彼此掣肘,各自为政,群龙无首,反成内乱之源。”
“其二。”祁韫接着道,“梁侯近年虽鲜少亲政,实则行‘垂拱而治’之法,落子精准,只掌兵、户、吏三部之要津,反比王党尾大不掉、棋布星罗而杂乱无章来得更为高效。凡有大事决断,政令自上而下,莫不齐整,远胜常义案中王党那种昏招频出、众口杂沓的乱象。”
说到此处,她轻笑一声:“这法子,倒与我恩师茂叔相类。茂叔掌江南实权,却只握我祁家总账房与谦豫堂在杭、宁、扬三处,其余茶丝粮船之事,皆分利于人,不事事亲理。”
“但谦豫堂控银根命脉,旁支诸事也难脱其枷,众人虽得实利,却仍要看他颜色。故而他每日只半日理事,余下饮茶赏花,倒是我管这一点事,便已日日奔波、不得安寝。”
瑟若闻言一笑:“前辈的手笔与格局,自非咱们十年二十年的道行可比。其实我们忙有时也是装忙,不找点事干,总觉对不起祖宗。”
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眨眼道:“我这半年放下许多,倒也觉轻松不少。你也该保重些才是。否则等我们归隐田园,你已忙坏了身体,连我也抱不动,还得假手于人,可怎么好呢?”
祁韫前半段还含笑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脸上神色微僵,只能闷闷地说:“殿下嫌我了,我只好明日起蹲马步、举石锁,考个武举人再见殿下。届时真变做粗汉,殿下可没处反悔。”
瑟若听了笑个不停,又赶紧哄她说现在这样最潇洒最俊,“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把那《登徒子好色赋》背了一半,还伸着手臂要她抱自己。
祁韫心道这一趟生日过得好,回去右边膀子真得废了,面上哪肯示弱,抱她转了几圈逗她开心了,才又说回正事。
“这便引出其三。”祁韫缓声道,“梁侯虽垂拱而治,实则在分利之间有意为之。王党虽为政敌,却也成其布局一环。”
“两党犬牙交错,一旦风浪骤起,进则联手共拒,势力翻倍;退则祸水东引,推王党替罪,己方即便不能全身而退,也不过舍几子小卒。只要鄢、褚等骨干无恙,梁氏体系便永续不倒。”
瑟若闻言微一点头,神色无虚无饰,直言道:“你所言确是大局所系,见识入微。我在朝中所观亦然。”
“其实这盘棋,若说破解并非无法。要挤破脓疮,自是要痛上一痛。梁述若除,短期必有群龙无首、掣肘争功之乱象,但若能因势利导、权力重整,未必不能消弭祸患,重建新秩。”
她顿了顿,神色转冷:“真正令执政者投鼠忌器、举步维艰者,其实不在梁党文臣,而在兵部一端。”
“其一,鄢世绥。其二,李桓山。”
祁韫立时懂了。
李桓山,北镇名将,镇守边关二十载,出身寒素,却英毅骁健,大有将才,得梁述青眼而发迹。他本人骁勇权重、治军严整,不仅镇得住北境诸部,更令敌虏闻之色变。
若说谷廷岳及霍孝斌、梁绍祖是扫平倭患、靖南除乱的不世名臣武将,李桓山便是实实在在的“北障铁骑”,护卫咽喉、震慑夷狄。而他一家所效忠的,从始至终都非帝室,而是梁述。
梁、李两家不仅有联姻之谊,李桓山本人更深受梁述提携,心折其才,忠之如兄如父。光熙、绍统两朝得以顺利更替,不少底气便系于李氏兵威之上,也只因李桓山认的是梁侯所选之人。
“此人一日未除,梁述便坐卧无虞。若他真起异心、受梁述一声召唤,不排除其南下铁骑、以‘清君侧’之名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可能。”瑟若语声极缓,却寒意四起。
“而若真至此步,我等再有远图,再善权谋,也只怕迟了。”
两人说罢,又许久不语。祁韫心道,那么鄢、李二人,便是下一步欲拔除的祸患。
鄢世绥或可不必动刀兵。此人虽掌兵部,实乃典型文臣干吏,更宜以文官体系应对之。观近年几桩大案,其与梁述未必同心,只是表面恭顺,实则伺机取而代之。
若有足够利益牵引,未尝不能反噬其主。常义一案中,他正是斗倒王党的实际执行者,事后功成,瑟若却只允其重归内阁,而不授以首辅之位,便是留下一口肥肉,将来适时抛出,可收奇效。
李桓山则不得不除。李氏在北地威望极盛,甚至边民“只知有李,不知有皇”。贸然倾覆其族,虽会震荡边关、折损民望,但放任不管,后患无穷。历观边镇权大者,终难善终,只看何人引弦、以何契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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