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一晃而过,正月十一,百司开衙理事第二天,独幽馆倒来了位稀客。
晚意听得门房传话,连忙换了见客衣服下楼来迎。姚宛已笑盈盈自顾走进,拱手拜年道:“春回大地,百福并臻,特来向娘子贺喜。”
因进风月场所女装不便,故姚宛来办差都是着男装,只是没有她们戚令扮得好,举手投足间总有些别扭。更何况她眼睛近视,远处看人常眯着,更添几分可爱呆气。
晚意笑着道万福回了吉利话,柔柔摇头道:“竟让大人如此挂心,常来寒舍探看,实在不敢当。”
“今日也非无故叨扰。”姚宛笑道,“娘子托我之事,已有下落。”
原来此前晚意与瑟若相遇,瑟若言日后若有难处,自有青鸾司庇护于她。姚宛办差认真,次日就亲来独幽馆走了一遭,问晚意是否有要紧之事相托。晚意彼时自是不敢开口,实则一时之间也无所求。
姚宛显然也是有备而来,便笑道:“若我能替娘子寻得家人下落,可愿一见?”
晚意心中震动,久久不语。
她本是北方人,四五岁上就被买到青楼,论亲情,其实久已模糊。唯记得娘的面孔原是洁白柔嫩,却被风霜磋磨得发黄,父亲日日酗酒,动辄打骂,还有个比她大几岁的哥哥,旁的其实也都记不起了。
可除了双亲,确也无别的牵挂。云栊等三位妹妹都有归宿,沈陵、秦允诚、梅若尘甚至约定好了,今年寻个吉日,三对一同过门。妾室都是夜里一乘轿抬进府的,无大张旗鼓,但于她们而言,已是再难得不过的良缘。
等三人一走,这独幽馆也该散了。届时若不归亲族,难道她还真要单人独个儿住在祁韫给她备的宅中?
姚宛将她双亲地址留下,又关怀几句才离开。晚意展开那纸条看了,是辽东某地,一时也莫名其妙。她家原在山西,为何大老远去了辽东?苦寒之地,如何讨生活?
何况若要寻亲,她一个弱女子无法孤身上路,还得向沈公子或秦公子求助。
青鸾司已给了她这么重要的消息,她无以为报。这都是因长公主殿下宅心仁厚,也有一种替祁韫补偿她相伴十余年却无缘无分、无果而终的意味。以她的自尊,受人一次恩情也便罢了,若这寻亲还要借长公主势力,那就太不要脸。
晚意长叹一口气,将笺纸默默收起,真到那一日再作打算吧。
……………………
李铖安的试探,祁韫并非全无所觉。当场生死一瞬,自是无暇推断,救罢人瞧见李氏兄妹互相交换个眼神,祁韫便已看破。
李钧宁神色并不赞许、也无预料,李铖安一如既往老成持重、深不可测,那这局就是李铖安设的试验。
猎户父子出现、童宝儿向祁韫靠近、疯汉老姚受何动机暴起袭人,诸种细节难以一口说定,可能是借某个外地人无从知晓的习性激怒于疯汉,可能是祁韫给出的红包触发了他的贪念,也可能这全部都是排好的一场戏,疯汉非疯,孩童也非天真。
祁韫并不在意,李铖安愿试,她便接,自觉接得无破绽。肯费心设局,说明她这支小队伍确实足以引起军政高层的重视或警觉,无论是借此打消疑虑,还是打开更深接触的口子,都是好事。
果然,祁家从关河堡离开前一日,李铖安特意单独邀约祁韫,共同巡视军营。
他调动的是一处隐秘的边哨演练点,非大帅本令不得启用,平日只为实战急训所设,兵甲齐整,营阵森严,显是刻意为祁韫开眼。
末了,他带她登上关河堡最高的望烽台,指向天尽头一线雪岭:“那便是建州女真盘踞之地。”
祁韫举目望去,只见午后阳光斜洒,天光似金,雪野辉映如镜,万里冰原无垠,天山交接处烟霭隐约。远处林海茫茫,层峦叠嶂之间偶有微动,却看不真切。
她只觉风卷雪屑如浪,天地寂寥一片,仿佛再无人烟。一时胸中除了浩茫之气,也不能不激出几分本能的警惕敌犯与忠诚护国之意。
她更回想起和瑟若在居庸关行宫的那次“星登关城”,同样是脚下胡汉一线,北望是刀锋般的壮阔,身后却是灯火万家、岁月温柔,不由得在心中轻轻一笑。
李铖安始终目不转睛地注视这位韫爷的神情,忽而在那惯常无波的脸上,罕见捕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柔光,随即化作凌厉坚定的守疆意气。
他终于觉得此人确有几分可堪深交,便笑道:“常人过年皆是欢喜,我们军人却最怕过年。北虏惯以岁暮犯边,图我空防。雪深路滑,消息难通,最怕一夜之间哨堡断音。”
“将军戍边不辞寒暑,于万家灯火中独守一隅,我等由衷敬佩。”祁韫也含笑接话,“军人最怕过节,这也是禁军孙将军常挂在嘴边的话。”
李铖安有几分意外,闻言神情一亮:“你说的是如靖兄?他是我们辽东军里走出来的,与我情同手足。”
祁韫笑笑,这自是她早就备好的话茬,岂能不知。两人闲话几句,李铖安半是自嘲半带亲昵:“说来惭愧,向来以为商人嘴甜心狠,难与我们这些粗人相处,见了你们兄弟几个,才知是我狭隘了。”
他忽又想起什么,笑道:“年前那回小意外,我几个手下亲眼见韫爷救人,都说身手果断、风采漂亮,自己做起来,只怕没那么利落。”
“我倒有几分好奇,”他眼带兴致,“这等生死关头的本事,不是靠练就能练出来的,韫爷养尊处优,怎就习得了?”
祁韫摇头哂道:“将军怕是听过些关于我的传闻,小事一桩,实不敢在诸位真刀真枪前卖弄。”
她顿了顿,又笑道:“都是诛汪贵那夜练出来的胆子。说出来将军莫笑,我当时连拽带拖,救了个二百斤的胖掌柜逃命,也算逼出来点本事。”
这等细节外人自无从得知,李铖安毕竟是武人,闻言眉飞色舞,问得详细。于是祁韫答得简洁却生动,尤其是纪守义寒光一闪、汪贵断掌落她衣襟的一瞬,听得李铖安拍着城墙大呼过瘾。
李铖安边听边判断,那“诛汪贵者”的江湖传言果然是真。他更知道了祁韫十七岁就敢孤身入漕帮,仅凭三寸不烂之舌,挑动江海二龙反目,终令东南风浪骤起、天翻地覆。
这般黑白不拘的胆气,早已越出良民界限。那副温文皮相下若藏着冷厉狠辣,倒也理所当然,若无此等手段,才显蹊跷。
至于此人另一桩“长公主近臣”的传言,李铖安自也顾虑过,但他欲所托之事,或许有长公主作靠反而更添倚仗,成事概率再增三成。
他至此方断定,此人正是他破局所需的天降利刃。
祁韫只淡淡一眼,就明白她已拿下这位李将军。那评估、戒备、又忍不住欣赏、最终转为笃定的神情,她在无数位高权重者看她的眼神中司空见惯。
她祁韫从商八年,从不靠财色贿赂,全凭将一身本事“以货易货”出去,换得一份又一份高位者的信任。这种信任或许不够纯粹,但她最不缺耐心和手段,终将让这些人心甘情愿敬服,反为她驱策。
一念既定,李铖安自怀中取出一卷皮制地图,示意祁韫自看无碍。祁韫仍谦辞一番,才接过展开,目光一触不由一凝。
原来李铖安所示,正是辽东边镇一带百余座堡寨中最关键十二处的布防图。他们所在的关河堡正在其中。此图不事繁密,却层次分明、节点清晰,是便于沙盘推演的随身行军图,最合统将临场决断之用。
“家父昔年镇辽,主张边堡制夷,改旧垒、补空缺,务求守望联动、远近呼应。”李铖安指着最西一处被淡淡朱笔圈出的丘地说,“这里地势居中,两侧山形为掩,北面水脉流过,南近要道。若于此新筑一堡,即可与西侧的蓟州镇相连成线,既补旧防,又便利骑兵驰援,形势一气呵成。”
祁韫心中已隐有猜测,只等他说完。李铖安终是直视她双眼,缓声一语:“不知韫爷可愿以粮草供给,助我李氏筑成此堡?”
这正是祁韫梦寐以求的天降良机,她却仍神色不动,唇角噙笑,淡淡反抛一句:“将军自知,在辽东邵氏的地盘上动粮食生意,可是太岁头上动土。”
李铖安叹道:“这正是李邵联姻十余年所结下的死结。邵氏掌辽东军民粮草,确有汗马之功,但也借此一手遮天,囤粮居奇、低买高卖者有之。军中粮务多被其人把持,就说我妻出自邵氏,连她也三番五次为邵家族侄讨个闲差,我能不应?”
“此一新堡,家父拟建成后起名定威堡,正与朝廷赐他的爵位同名。”李铖安说,“辽东地寒土瘠,产粮本不充裕。邵氏钱粮已至极限,自顾不暇,又不愿摊派建堡之责,旁人忌惮其势,不敢贸然插手。而你祁家……”
他一笑如风雷落定:“我敢笃定,今日辽东,唯有祁家可成此事。”
说罢,他静静看着祁韫垂着眼睫,那始终喜怒不形的脸上,隐约掠过一抹深沉如渊的神色,仿佛暗潮涌动,正在心底推演利弊、谋定全局。
终于,祁韫一笑,将地图卷起还给李铖安,忽而不作揖、不行礼,反倒向李铖安伸出手掌:“将军既信任,祁某自不推辞。这等利国利民之举,能为其谋,是祁家的荣幸。”
此举于礼略嫌唐突,却是边将最看重的“痛快”与“认同”。果然,李铖安收了地图,一把和她相握,声音里满是豪气畅快:“从今日起我也不称你韫爷了,痴长几岁,唤你一声‘辉弟’可好?”
“哥哥肯认作兄弟,倒是我讨了便宜。”祁韫也笑,目光一转,指向建州女真方向,诚心请教,“我于兵事素所未习,蒙哥哥肯教几句,也好将来出力不至妄为。”
于是二人就着这江山为局,纵谈兵势、民情与边患,直至夕阳沉落天际。归营收队的号角长鸣,旌旗猎猎,斜阳下更有一声凄厉胡笳自远处传来,苍凉悲壮,如塞北残雪上马蹄初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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