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禾闭上眼睛，体内汹涌的疼痛还在作祟，她将身子缩成小小一团，窝在床上，埋进繁重的被褥里。
门外传来低声耳语，侍卫换了一茬又一茬，像雨后冒出的春笋，将涪陵阁围得水泄不通。
许禾摸向颈间，心也跟着空落落的，眼角忽然划过一抹黑色，她光着脚跳下床，讶然道：“你怎么回来了？”
江南杳俯身将鞋拿到她身边示意她穿上，许禾反而蹦蹦跳跳地坐回床上，四肢上系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她高抬着下巴，挑眉道：
“你来找我干什么？”
江南杳勾唇轻笑，道：“许箬就教出了你这么个跋扈样子？”
许禾摆动的腿一停，端详着江南杳的神情，他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凤眸凌厉，望向她的时候，尽管竭力掩藏仍透露出几分柔和，她忽而一改方才的傲娇，甜甜地笑道：“江叔叔。”
江南杳狐疑地看着她，眸中思绪纷飞，他看了那些被回天封印起来的记忆，甚至比许箬还要更了解他的女儿几分，心里了然她这是肚子里憋着一缸的坏水正愁没处使呢。
“你难道不想见你娘亲吗？”江南杳把鞋踢到床边，眼神示意她穿上。
许禾眼眸登时亮了起来，随后又熄灭了下去，她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别过脸去：“才不！凭什么要我去见她，她自己怎么不过来？”
江南杳俯身对上那狸猫一般晶亮的双眸，笑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许禾捏着裙摆的手一紧，追问道：“什么身份？”
“你是神魔之女，许箬是魔，而你的母亲就是神女，受到的责难和威压一点也不会比你父亲少，就算她真的不爱你，可那份生恩却是怎么弥补也报答不了的。你当自己只有十几岁，其实你光是在娘胎里就孕育了三万年，三万年的光景是她自己一个人苦苦扶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生下了你。”
许禾果真被他唬住了，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将信将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你爹爹告诉我的。”江南杳并没有说谎，当年幽夜抱着孩子找上门来的时候，除了那女子的身份，所有的一切都和他交代了。
“我不信，爹爹都能和你说，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 许禾将脸横过去，眼睛却偷偷瞟着江南杳脸上的神色。
“因为你爹早就不是你爹了，他早就苏醒了，只不过被人控制了心神。”江南杳结合自己那日看到的，开始信口胡诌。
许禾双眸忽然瞪大：“你说什么，我爹爹早就醒了？我要去见他！”
江南杳看着眼前的人像只小狐狸从他肋下跑过，铃铛相互碰撞清脆悦耳，她伸出手就要打开门栓，被一道灵力给弹了回来，跌坐在地上，没好气地瞪着自己。
“你为什么不让我见爹爹？”
江南杳将手收在身后，蹙眉道：“他已经被人控制了心神，见我都杀，更何况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那又怎样，我就是要去见他，我也不要去见娘亲，她根本就不是我娘亲，一生下来就不要我了……我不要这样的娘亲——”
许禾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人，难以置信道：“你竟然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
江南杳眸色幽深，他望入那双琥珀般的眸子，里面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本来僵硬的语气柔软了不少：“我知道你是鬼域王女，身份尊贵，可许箬曾经是我至交，如今只有我来管你了，我是幽夜魔尊，这个身份够不够管你。”
许禾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江南杳叹了口气，接着道：“悖逆天道，她自己都未必能活下去，魂飞魄散只是略施小惩，甚至是解脱……你真的不愿意见她吗？”
那双星眸里蓄满了泪水，许禾梗着脖子，语调委屈，低了下去：“我就是不愿意去……”
江南杳扶正她的脑袋，让她与自己对视，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下来：“见一面吧，日后就算再怎么怨恨她,也不会遗憾了。”
*
赫连清用筷子挑去落入碗中的草灰，刚准备低头喝下，眼前寒光一闪，连忙用筷子抵住，手中的粥泼洒在地，碎瓷片嵌入泥土，白花花的米粒和黄土混在一起。
“你为什么要骗他？”
赫连望着眼前飘渺的身影，惊讶地蹙眉，随即唇角上扬，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抹残魂，也敢在我面前叫板。”
“你和我又有什么两样，我甚至比你自由，你却连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屋子的机会都没有。”碧色身影垂下头，话语温柔却向一把锋芒毕露的尖刀，一下下地刺入那人的心头。
“我乐意，关你何事，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傻子愿意用元神来供养他人残魄，可惜你也活不久了。”
赫连清用足尖将碎瓷片踢在一块儿，俯身欲捡，耳边传来那人的话语：“你当真不怕被天道发现她的存在么？”
锋利的瓷片割破白皙的指尖，浓稠的鲜血滴落，茫茫无边的白中掺杂的那一点红，像极了许禾额间的朱砂，刺眼夺目。
“那又如何，生下她并非我愿，若不是她我只会活得更好……”赫连清藏在袖中的手不断收紧，瓷片嵌入手心传来阵阵刺痛。
“她会被带回来的，你的事情我不干涉，希望你能遵守诺言，将他原原本本地放回去。”
碧色身影消失不见，柴扉被吹开，夜风将梨花吹落她的鬓发间，赫连清全身脱力，颓然地倚靠在木门上。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
“这样真的能行吗？”许禾从储物袋中探出脑袋，她被江南杳施了法术化成了一只小狐狸。
江南杳伸出食指将那不安分的小脑袋摁了下去，也给自己施了术法，脸颊苍白瘦削，尖尖的下巴和失焦的瞳孔，眼下是浓重的乌青，头发尾部焦黄，此刻用一支木簪简单地束在头顶。
“干什么的？”守城的鬼差将大刀横在江南杳面前，险些划破他颈侧的肌肤。
“回禀大人，小的今日头七，想出城去看看父母。”
那鬼差口含朱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勾，忽然一顿道：“你是怎么死的？”
江南杳头垂得更低，一副恭敬的做派：“回禀大人，小的屡试不第，最终因准备科考而累死在家中。”
鬼差用笔抬起他的下巴，凝神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去吧，给他放行。”
江南杳察觉到身后仍然存疑的视线，不敢将步子放得太快，慢吞吞地挪动步伐。身后传来马儿嘶鸣的声音，马蹄敲在地上，江南杳将手垂在腰间，顺手收紧储物袋的绳子。
“慢着，王女失踪，鬼王下令封锁城门，你们几个给我回来。”
面前的结界逐渐合拢，眼看着就要恢复成往日里坚不可摧的模样，江南杳身形一闪，宛若一道长虹猛地飞跃出去，脚下望月剑身激动地颤抖，似乎被唤起了战斗的血性。
“还不快抓住他，他是修者！”
城门上箭如雨下，江南杳手中灵剑闪动，将箭矢一一斩飞，他的身子距离鬼域越来越遥远，只要再过一炷香的时间，立刻便能离开鬼域。
眼前忽然闪出几道人影，江南杳一时不察，运力抵挡那窜天的魔气，腰间的储物袋却被打落在地。
“原来是你。”三长老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手中魔气翻涌，随时在准备给江南杳致命一击。
江南杳出手的瞬间脸上的术法就消失了个一干二净，他从未想过三长老竟然能认出自己，手中灵剑紧握，突然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埋怨道：
“长老，就是他，他和那个飘渺宗的宋晚秋坏了我们的好事！若不是他们，我们合欢宗怎么可能会被发现！”
三长老冷哼一声，朗声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就尽管交代吧，我……”
望月出鞘，从他脚下直刺向三长老胸口，三长老拐杖陡然伸出十几节，试图拦下望月，却被望月捣乱了发髻，气急败之下，招式错漏百出，被望月寻了间隙，在脸上抽了几下。
望月刚想得意地溜回去，却不受控制地朝三长老方向滑去，它发出阵阵嗡鸣，试图向江南杳求救，江南杳的目光顺着望月的剑身落到那人身上，心下大惊。
一袭月白的长袍，玉兰花枝缭绕，鼻尖笼罩着淡淡的清香，那人一双狐狸眼妩媚又冷清，此刻冰冷地睥睨着下空的江南杳。
江南杳强忍神的威压下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灵力悉数汇聚于心口，强行将望月召了回来，望月感激地在他手上蹭了蹭。
那道身影瞬间逼近，江南杳乱了呼吸，甚至不知如何反应，紧接着整个人就飞了出去，鬼域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你、你、你干什么要救他！”三长老奋力地用拐杖杵着地面，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上官渡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我那一掌筋脉具断，他绝无生还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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