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主楼会客厅。
沈曼辞正端起咖啡杯小口啜着,木质楼梯自远而近传来高跟鞋哒哒声,她抬头望去,直对上孙冰然的视线。
年过四十却丝毫不显衰老模样,一身旧式白袍丧服,朱钗尽卸,只簪了一朵素白绢花,如此素净的装扮,放在孙冰然身上却偏偏透出几分雍容感。
沈曼辞不动声色敛了眼神,放下杯盏。
“听荣嫂说你一大早就来了,倒是难得。”孙冰然款款走到沙发边坐下,立刻就有人摆上咖啡、三明治和报纸。
她一手抽过报纸,懒洋洋道:“可是又缺钱了?家里近日人多事杂,你父亲头七都未过,样样都离不开钱,我可没有多余的供你到处作乐。”
沈曼辞扬唇轻笑:“太太辛苦。”
打了彻夜的牌,可不辛苦么。
孙冰然掀了掀眼皮,翻过一页报纸:“既晓得了,就去吧,我还有事,就不留你用饭了。”
“我今日来,不是为了钱的事,”沈曼辞往椅背上一靠,绫白缎子的旗袍裁得合身,恰到好处凸显出曲线来,“太太昨日差遣我和四哥去办事,我夜里回来得晚,还没来得及同太太汇报结果。”
孙冰然食指压了压满是油墨气的纸,蹙眉看着沈曼辞的动作。
这丫头一贯疯疯癫癫,又极容易被挑唆,故而她一直留着沈曼辞没有处理。
今日却忽然觉得沈曼辞同以往有些不一样。
“我已经晓得了,那轿子不是不在了么,这事你办得不错。待得了空,你去万记裁一身新衣,就记我账上吧。”
“轿子是不在了,人在。”
沈曼辞勾着唇,轻拍了拍手,门外一道曼妙身影施施然走了进来,对着主位上的孙冰然行了个礼。
“见过太太。”
女子云鬓别凤钗,一身暗色如意纹对襟氅衣,容貌姣好,身段窈窕。
正是蔺新雪。
孙冰然瞳孔猛地一缩,报纸被狠狠拍在了茶几上:“沈小七!是谁教你的?!”
“太太莫急,我话未说完呢,”沈曼辞招了招手,示意蔺新雪起身,“我有一物,请太太过目。”
说着,蔺新雪从衣袖里取出一张纸,双手捧着递给孙冰然。
孙冰然深吸一口气,面上有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伸手抓过。
若不是她新做的指甲在蔺新雪手腕上挠出一道红痕,旁人还真以为她心静如水,没起一丝波澜。
沈曼辞的目光从那道红痕上掠过,很快就被宽大的衣袍遮盖住。
“卖身契?”孙冰然快速扫完整张纸,眉头轻锁。
“正是,契上有她和她父母的签字画押,卖身的钱今日一早我就差人送去了。”
孙冰然双指夹着薄薄纸片,来回翻倒两下,忽然笑出了声。
“先前是我说话大声了些,小七勿怪。这事你做得很好,今日是头七,本该让你在家里一同做法事的,只是我突然想起,前几日托了法宁寺的住持在头七为你父亲点灯祈福,我这儿实在腾不出人手,你若是没有旁的事,就替我走一趟吧。”
沈曼辞立刻会意,这是要她带着蔺新雪出门避一避叔伯。
她自然乐得躲过这场大战,于是立刻道:“是,太太。”
孙冰然满意地收起那张卖身契,交给身后心腹,临分别时还叮嘱道:“雪天路滑,你多带个丫鬟在身边,我好放心。”
待沈曼辞和蔺新雪一同告退出门后,她才半眯起眼,狠狠撕开身边的报纸,脸色骤变,低骂一声:
“小贱人!”
荣嫂立刻遣散剩下的仆妇,安慰道:“那蔺家是个难缠的,七小姐这事办得不地道,但终归是在头七前解决了麻烦。再说了,往后这人就一直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待风头过了,太太想怎么收拾便怎么收拾。”
孙冰然胸前大幅度起伏着,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
“这姓蔺的只要在一日,终究是隐患!”
“太太莫急,有这张卖身契在,她也只是个贱籍。”
“说得轻巧,如今是倒了皇帝,什么人都称大王,这个立规矩说废旧制,那个又起什么新约,保不齐哪一日,皇朝复建,那张聘书就是铁证!这卖身契也就只能在眼下同那群老古板扯扯嘴皮子,到了将来根本没有用处!”
“太太,太太!”荣嫂半跪在沙发边,语气略重了几分,“不会有那一日的,您且放宽心。”
见孙冰然仍紧闭着眼,荣嫂眼底闪过一抹狠色,压低了声道:“待此事过了,老奴会替您处理。太太只安安心心当沈家的主母,一切有老奴在。”
*
今日天光大好。
昨夜里风声那般呼啸,震得玻璃窗哐哐响,转眼到了清晨,风雪皆停。
蔺新雪换完衣服出门时,积了几日的云层竟分出一条窄缝,泄下几束白光来。
沈曼辞套上一件驼色大衣,小脸周围又是一圈绒绒毛领。
“走吧。”
蔺新雪依言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踩过扫开雪的小路,从侧门溜了出去。
从沈家去法宁寺的路并不远,原先这寺庙在山上,来往贵客都得一阶一阶爬上去。
前几年沈老爷身体渐渐变差,便出钱修了一条车道。
约莫半小时,小汽车稳稳当当停在一片空地上,往上十八层台阶便是法宁寺山门。
沈曼辞颠了一路,硬生生颠出困意,才见了住持就问有没有空房。
等到了禅房想补一觉,才发现这里的床又硬又冷,简直不是人能睡的,无奈只能去偏殿等放饭。
来都来了,总得干点什么再走吧。
檀香浓烈,熏得沈曼辞眼皮直打架,木鱼声以极缓慢的节奏轻响,她不知不觉歪着身,靠在一个柔软的靠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咚——咚——咚——”
三声钟鸣,震得沈曼辞脑袋晕沉,头晕眼花地支起身子,一回头就对上满脸通红、衣衫不整的蔺新雪。
成群的僧人沉默着路过她们,双手合十,井然有序。
“你怎么脸红成这样?”沈曼辞还没彻底清醒过来。
偏殿的檀香味太重,她实在闻不惯。
蔺新雪压着眼神,飞快瞟了一眼最后一列路过她们的和尚,这才低声道:“七小姐睡了快一个时辰!”
佛前诵经,多庄重严肃的事儿,沈曼辞竟当着人家的面儿,靠在她的身上,睡得正大光明!
简直大不敬!
沈曼辞不信神佛,对这些一向不怎么在意,只是奇怪地看了一眼蔺新雪起身的动作——半褪了淤红的手稍显肿胀,指尖隔着厚厚棉絮捏在小腿肚上,起身时膝盖“咔哒”一声响。
大概是跪麻了。
倒是虔诚得很。
沈曼辞先一步转身离开,便没注意到,空旷无人的大殿内,蔺新雪脸红得能滴下血,借着起身的动作,手飞快又隐秘得轻揉了一下胸前半麻的软物。
而后双手合十,郑重地同佛像告罪。
今日佛寺香客少,到了食堂只有她们两位女客,住持便请她们两人在小隔间里用餐。
一碗南瓜蒸饭,金灿的瓜瓤粘着软糯白粒,顶上洒了点小葱花。一道炒三冬,冬腌菜、冬笋和冬菇,掺杂了萝卜丁和豆腐干,最后是一小碟腌糖蒜。
沈曼辞本以为素斋味道好不到哪儿去,没想到吃起来意外还不错,柴火锅气十足,隐隐有股别样的香气。
“七小姐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饭吃到末尾,蔺新雪忽然开口。
沈曼辞放下碗筷,掏出小帕子摁了摁唇角:“怎么说?”
“我本以为七小姐娇生惯养,吃不惯这些粗食。”
“这些?确实吃不惯,偶尔一两次就当是体验,日日吃是不太行。”沈曼辞回答的理直气壮。
这就好比现代的农家乐,到了时节进山体验一回山珍野味,放松放松心情,但要她久住在山里,那是万万不行。
蔺新雪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坦诚,愣了一下,忽然莞尔。
沈曼辞眼神微动。
冷白日光从蔺新雪身后的木窗窗柩外探了进来,女人逆光垂眸,唇边一抹笑意,眉眼灵动,如融化了的雪山,开出新春第一抹春意。
这帮姓沈的倒是会挑人,又是八字相合,又是正月出生,又要阴又要阳的,最后竟能找到这样一个美人来。
檐下风铃轻响,沈曼辞骤然回过神,端起朴素的茶盏吹开拂面热气。
“笑什么?”
“七小姐昨日说我父亲是赌,其实我比他赌得更多,”蔺新雪垂着眸,“那几天里,我小心翼翼,不敢睡着,生怕睡了,头上的红盖头掉下来,正巧这时谁掀开轿帘,我就成了沈家的妾。”
沈曼辞没有接话,寺里的僧人鲜少饮茶,供给食客的都是香客们留下的,保存不当,已生出潮意,冲泡开也是满嘴的涩。
“七小姐问我,戴着它如何看清前路,那时我才猛然发觉,是我自己断了我的生路,我任由旁人摆布,才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里。所以昨天我掀掉盖头,便已经是在赌了。”
蔺新雪端坐在木凳上,荆钗布裙,极素,似窗柩外探出头的那一枝白梅,只两三朵,立在没有一片叶的树梢头上,厚厚一层雪也没将它压折了去。
沈曼辞这时才感受到她身上的倔。
往后数年,蔺新雪会一步一步走向山巅,凭着自己的实力发家——沈曼辞一直以为,是小说女主自带的光环赋予她爽文剧情。
但端坐在她眼前的蔺新雪,勇敢且坚韧地面对未知世界。
“你觉得这一盘赌得怎么样?”沈曼辞忽然开口问她。
蔺新雪仰面微笑,美得像山中精灵:“我赌赢了。”
今天上网才知道甘肃地震的消息,希望甘肃宝宝注意安全,大家都要平平安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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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沈公馆秘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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