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留春去

没人接话,白云歇也不觉得尴尬,继续絮絮叨叨。

“她是不是没有弱点?怎么动不动就踹其他妖王一脚?好像许多妖怪都躲着她,没妖管管吗?”

“负雪、负雪,你在看什么?怎么不理我?”

蜂妖都没她聒噪。

“啪!”一块石子被踢进水里。

白负雪衣袂翻飞,几个呼吸间,尖利的指甲就抵上白云歇的脖颈,只差毫厘便可划破肌肤、迸出鲜红的血。

她咧开嘴,藏在唇下的犬齿格外明显,“你这么闲你怎么不去管?”

“我不去管,当然是因为......”

折扇一合,白云歇悠悠用扇柄拨开她的手,温润眼眸里满是无辜,“我打不过她。”

“别生气,”她不知从哪摸出准备好的草药包,“来,换药。”

草药包用白布裹着,乖巧地躺在白云歇的手心里,四角叠得干净、整齐,只有些许苦味。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准备的。

白负雪微怔,不自觉地活动了一下肩。

痒痒麻麻,只有刺痛,伤势恢复得很好,好得有些不正常。

她这才意识到,此处时间流逝的速度或许比外界快。

沉默半响,白负雪还是接过了药包,但没有马上用。

千百年来的敌对意识镌刻在血脉里,白云歇对她越好,她便越发警惕。

她怀疑她的目的,挑剔她的行为,厌恶她的体贴。

却不得不、与她形影不离。

这种感觉太糟糕,像被蜂蜜糊满手,清甜与粘腻并存。

以至于白负雪后半程路只肯埋头走,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这样走走停停许久,洞窟中照进一线光——

刹那间清风扑面而来,裹挟着花香与溪流声响。

近处是绵延无际的草场,而远处群山浩荡,绢蝶正翩然飞过雪线。

抬头望,最高处矗立着一颗冰雪雕就的树,枝丫皎白,可比肩璀璨的日光。

昆仑,传说中的神明居所、长生之地,此刻如画卷般在来访者面前徐徐展开。

但她们并未受到欢迎。

甫一踏入昆仑地界,白负雪就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敌意,如同针扎在皮肤上,刺痛。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过不来?”白云歇讶然地回头。

“嗯,有标记和结界。”

白负雪烦躁不已,凤凰是领地意识极强的妖怪,妄自踏入可能会被叨。

她不怕打架,却也没心大到直接挑衅一只凤凰。

这可怎么办?她下意识地看向白云歇。

后者摇摇折扇,发自内心地建议道,“她的结界应该不会拦住幼崽,你——”

白负雪瞬间炸毛,“闭嘴、休想!”

只有失败的妖怪才会变成幼崽来苟命。

她是(算上尾巴)九尺长的祸斗,怎么能轻易降低身段、委屈求全?

将白负雪的反应看在眼里,白云歇压住上翘的嘴角,垂眸递过来一张小小的符咒。

“传音符,连通后可以听见对面的声音。”

接过东西,白负雪冷哼出声。

她皱紧眉弓,狭长的眼尾往上一挑,勾出几分凶气来。

“你别想骗我。”

这声威胁过后,白云歇终于忍不住展颜,“不会骗你。 ”

她把另一份收入袖中,挥挥手便踏入结界之中,还不忘叮嘱——

“你乖乖等我回来呀。”

“嗖”的一声,草叶擦过白云歇的侧脸,削断一缕鬓发。

某只妖又开始气急败坏了。

白云歇没回头、身子笑得直晃悠,几个起落消失在昆仑的花海里。

·

白云歇隔老远就听见叮叮咚咚的敲击声,神木下隐约可见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凑一块儿。

披着华美羽毛的凤凰伸长脖子,“是坏掉了吗?”

她身边坐着名女子,烟眉淡扫、双瞳剪水,放在妖族里都算数一数二的好容貌,却偏偏生了头白发。

女子颔首,声音闷闷不乐,“机关卡住了。”

于是凤凰用爪子捞起木匣,翻来覆去地摇晃,还铛铛砸了好几下。

这样当然没什么反应,甚至肉眼可见的更烂了。

她尴尬地松爪,歪头,“我再给你带个新的。”

白发女子眼睫轻颤,乖乖地“嗯”了声,但视线根本没离开过木匣,显然是舍不得。

在旁边看完全程,白云歇一撩衣袍,毫不见外地盘腿坐两妖身边。

她纤长的手指点点木匣,出口便是轻嘲:“你这怎么修得好?”

大凤凰拿翅膀扇过去,“你再说一遍!两脚没毛兽?!”

白云歇偏头躲开,一边笑一边顺着匣子上的缝隙掰开暗扣、取下盒盖、露出内部精密复杂的机关。

她将每一个齿轮、榫卯都摆出来,由大到小排列整齐。

在阳光下吹去老旧零件上的薄灰,以灵力粘合裂纹。

十指翻飞间榫卯契合、齿轮相接,就像一场缓慢优雅的表演,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

最后把成品推给白发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修好了。”

后者按下开关,一阵咔嗒声后,呆头呆脑的机关小鸟重新扑腾开翅膀,在匣子里滑稽地来回踱步。

她捧着盒子许久,清透眼眸中有几分兴致勃勃,看得很投入。

而后慢吞吞地道,“谢谢。”

这个机关木匣子是她近来最喜欢的玩具,凤凰见状悄悄松了口气。

她承认是自己技不如人,仰头睨着白云歇,“说吧,你这次又想要什么。”

白云歇挑眉反问:“在你看来,我帮你就是有所求?”

凤凰鸟脸上竟能看出几分鄙弃神色,嗤笑道:“有利益交换的关系才稳固,这是你们人族的说法。”

她俩也没有避人,当着白发女子的面做起“交易”。

白云歇俯身在草地上画出妖契的印记,与白负雪脖颈上的别无二致。

“这是妖神元凤创造的契约,有印象吗?”

凤凰凑过去端详许久,咂咂嘴,“知道。”

刚说完,白云歇袖子里的符咒便疯狂乱动起来。

她若无其事地按住,正了正神色继续道:“此契何解?”

“没有。”

白云歇顿了一下,“你是不知道该怎么解,还是说——”

凤凰平静陈述,“元凤没有考虑过要解除契约,所以没有。”

“......”

沉默,沉默在昆仑山上无限蔓延,连袖子里的传音符都安静下来。

白云歇目光放空,竟忘了如何提问。

早该想到的,凤凰这么扭曲的种族,怎么可能放过与爱人锁死的机会。

她不说话,凤凰也懒得起话头。

只有白发女子眯眼打了个哈欠,趁机摸了把凤凰溜光水滑的背毛。

“困了。”

凤凰二话不说就点头,“我们回去休息。”

眼见凤凰就要跟着女子走,白云歇立马叫住,“等等。”

她藏在袖子的手早已掐完诀,将传音符屏蔽掉。

凤凰用脑袋轻轻推了一下女子,意思是让她先走,然后不耐烦地乜向白云歇。

“我有些好奇......”白云歇缓缓道:“元凤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她是真好奇,也是想从中获取一些线索。

“结局?”凤凰语气平静地说:“他的爱人背叛了他,凤血炼丹、凤骨作伞。堂堂妖神,连具尸骨都没留下。”

“而背叛者寿元无尽,永远活在被凤凰火灼烧的痛苦中。”

白云歇哑然时,突然见凤凰神情一凛,“所有凤凰都该引以为戒。”

她于是真诚地发问:“你悟到了什么?”

凤凰昂头挺胸,“别想那么多歪门邪道的东西,求偶要用真心!”

“......”

沉默,沉默再次蔓延开来。

白云歇说不出来一个字,她想起停云山那些流传甚广的爱情话本。

人与凤凰的“不伦”恋中,十有**的结局是囚/ 禁、强/ 制,以及不可说的**桥段。

稍微正经一点的考据,也对凤凰的种族习性着重强调,以免后辈误入歧途。

她只得连连点头,“啊、嗯,你说得对。”

话也问完了,白云歇没有多呆,慢慢悠悠地走下山,回到了与白负雪分别的地方。

清澈浅溪边,那只祸斗面无表情、嘴角抿直,浑身气息肃杀得像一柄刀,瞧着便不好相与。

也是,哪有妖怪得知自己的余生将困于他人,还能有好脸色?

见了白云歇,她从喉咙里挤出话来,“你——”

“嘘。”白云歇以扇柄抵唇,眸光依旧温和,与来时别无二致。

她继续往前走,一步、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直至超过了警戒线。气息可闻,白负雪伸手就能掐住她的脖子。

可白负雪没有那么做,拳头攥紧、又松了力气。

或许是脖颈上的契印在发烫,或许是昆仑的风太轻柔,又或许是白云歇的承诺太郑重其事。

“放心,我一定能找到办法。”

明明给不出确切的答复,说出的话却莫名动人心魄。

白负雪深呼吸,眉间一道浅痕,平添几分郁结。

她还是有些焦躁,偏着头,避免与白云歇对视,“然后呢?我们要做什么?”

“让我想想。”

白云歇当真开始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她摇开折扇,刷刷生起的风把头发吹散。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凋败的野花自山巅一路飘摇而下,打着旋悠悠落在白负雪肩上。

“有了!”白云歇眉眼含笑,忽地往前凑。

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到,白负雪一时僵住了身体。就这样看着这女人伸手,指尖拈着抹褪色的红。

白云歇呵了口气,气息吹走花瓣,也从白负雪耳边溜走。

她在那时抬眸,“江南芳菲已尽,然北国春风晚到,沧州桃花或许尚在盛时。追春风北上,可再留春一日。”

直来直去的祸斗脑瓜废了好多功夫,终于把这些文绉绉的句子翻译成人话。

白负雪不敢相信,“你要去沧州看桃花?”

她是不是被骗了?其实白云歇根本不想解契,毕竟这对白云歇来说没什么坏处。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去看花。

她刷拉一下后退好几步,“有病不要带上我。”

说完刚要转身,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前走,直至在白云歇面前站定。

那人笑得跟狐妖似的,连眼尾的弧度都娇媚得恰到好处。

她勾勾手指,“忘了吗?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白负雪气极,这个疯女人!!

想到还要和她绑一起那么久,胸口更是闷得快呕血。

白云歇相当洒脱地甩袖,大步向前,“生气吗?别气,反正契约一时半会儿解不了,不如我们两个先互相了解一下。”

“谁要了解你?!”

暴躁的回怼惊起几只飞鸟,可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是越挨越近了。

当然,除了她们自己,没人知道这是否出于自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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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留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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