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启动后掠过城市边缘独栋楼,他买票、检票、上车,看见奶奶送行身影逐渐消失在人海。
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荒郊菜地,铁路建设工程网——中铁5局,铺设铁路桥墩子搁置在荒野。一帧又一帧风景,山,河流,农家宅院,花朵,荒原,隧道。。。城市好像在山坳里发着光芒,一栋栋郊区高楼目视他离开。
车厢微微颠簸,年轻学生打扑克大肆开玩笑,妇女带着不听话小孩,一边拍骂孩子,手里拿着没剥完的橘子,少年感觉无聊就打起瞌睡。
火车沿着铁轨穿行在中国庞大的版图,一路向南,村庄、树木、钢铁基站呼啸而过,经历短暂一夜,最后停靠江西省境内。红漆白底指示牌显示南丰站,苦楝树落下种子,朦胧阳光穿透萧瑟枝丫照耀。
出站口汇集了那么多不相干命运,热闹空寂,各自川流不息的因果,这是多少人生的开始和转折?
少年朝希望走去,跟随一窝蜂涌向出站口人群。
乘坐城市公交,然后转班车大约有半小时,汽车在村庄停泊。
少年下了车后,看见村头一块半埋黄土的石碑刻“东坪”,附近山丘生长着各种人工树苗。养殖户楼厂里一条泥水沟中,几头猪用鼻子不停地拱动着青萝卜,七拐八绕到一栋单层水泥住房附近,门口拴着一辆旧摩托车,有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男孩的手,看得出她在等什么。
白勇先托人找的是面点活,下站后拨通电话,一听说白飞要来,陈红雁还挺期待的。等他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时候,她很惊讶“哇,你都这么大了?”
“雁子姐,你还记得我。”
陈红雁弯腰,对不耐烦甩手的儿子说“龙龙,快叫哥哥。”白飞从旅行包带子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他,男孩接过巧克力用嘴撕开大口啃起来,雁子摸了摸儿子头发
“从今起你就住我家,勇哥出去结账了过几天才回来,快进来吧,把东西拿好咧。”
旅行箱轮子碾过水泥地,发出敦厚声音。
陈红雁老公十分能干,开过奶茶店,擅长做各种咖啡、拿铁、奶茶饮品,夜宵能炒粉、炒饭、炒河粉。以前在大学城门口时候,卖热狗、面包、水煮茶叶蛋等早饭。后来经营餐馆,到各个楼栋宿舍印发送餐卡,三人起送,量大从优。他还收购校门口三元一斤旧书,卖各类厕所读物、有色小说,笑话选、盗版漫画、青春伤痕文学、报刊杂志、明星海边周边应援物。
靠着在大学城辛苦几年,徐勇手头富裕后,老家建好房子买了车。他和县城早餐店签了订单,专卖米粉、凉皮现货,这次去下游结账,要过几天回家。
白飞就在这里住下,准备学技术谋生。
第二天早晨,陈红雁给儿子洗脸梳头,她说先教他几天手艺活。木餐桌上放着干馒头,粳米稀饭、一碟腌菜,一起吃过早饭,到楼下就是凉皮制作间。白飞挽起衣袖,在一个搪瓷脸盆里和面,陈红雁在另一个塑料脸盆里洗和好的面团,开始手把手教他怎么和面、搓面筋、过滤淀粉渣,另烧起一壶开水,指挥白飞在铝皮模具上拿刷子涂满玉米油,浇上成形淀粉浆糊,晾干制作出一张张凉皮。
开水烟雾热气迷漫,他俩忙到满头是汗。
雁子催他一个塑料水管从水笼头下接水,把水淀粉先从盆子里腾出来。白飞正在不停地转动盆形模具,弊端很快显现出来——他太瘦弱、根本没有什么力气。
中途少年去了趟洗手间。
他第一次接触大量体力工作,原本习惯拿笔的手开始止不住发抖,脸色血色惨淡。身体这样冷,手掌虎口开裂出现大面积血丝,心脏超负荷运转爆裂一样跳动,在高温作业环境中浸淫许久,脱掉外套,能拧出一层湿透汗水。
陈红雁十分理解,读书人第一次吃生活的苦。
夏天大雨哗哗下着,晶莹雨滴从樟树枝上落下,门口菜地长出许多杂草。徐勇从镇上回来,车停大院里,口里叼着一支烟走进作坊,看到雁子一人在忙着手中活儿。
“你亲戚呢?”
“在楼上歇着。”雁子望向窗外飘雨,一边揉自己酸痛腰肢“那孩子没干过粗活,前天累狠了,到现在胳膊也没能抬起来。”
徐勇换上白背心和短裤朝楼上走去,桌上放红色塑料袋,打开看是报纸包好两条香烟,算是白飞给师傅见面礼。推开门,他看见如幼鼠瘦弱身影蜷缩在一起。
少年脸色玻璃纸般透明苍白,体力劳作后剧痛从骨缝中蔓延开来,四肢像被斩断。徐勇阖上门,顿时后悔起来,自己不该这样轻率答应白勇先。
他底层劳动市场摸爬滚打多年,看人眼光很准,觉得这孩子留下来不会有什么帮助。这样想着,骑上摩托又出去了,说去集市里逛逛。
晚饭后,等白飞身体恢复些,他跟在雁子后面聊家常。
“家里还好不。”
“都好呢。”
10年前在弄堂里,红雁与白飞一起看着正中伟人像和泥香炉。一到中午,姐姐给弟弟喂饭,见他乖乖一口口吃着,露出天使才有的微笑,记忆里白飞挺胖,脸与胳膊上有小小涡旋。
洗碗、喂鸡,院子里母鸡见有吃食,成群赶来,把西瓜皮啄成一张青白薄纸。一只小鸡生病了,雁子手摸着它稚嫩羽毛,把小鸡抱在怀里。
“你勇哥说,明天上集市帮你找一份体面事做。也好,整天做这样下等活,一辈子受苦受累。”
于是第二天,白飞和徐勇挤上一列硬坐普快火车。他抬头看见架子上堆满行李,过道都快塞满。左边有人大口吸着烟,前排一个中年男人脱掉鞋子,老婆吃瓜子吐皮,各种人聊天很聒噪,车厢弥漫着烟气、脚臭、酸涩汗气和泡面辛辣味。徐勇帮他斜背挎包从出站口出来,刚好凌晨4点钟,解放路附近商圈还紧闭大门,他俩来到城南路丁字口——广场上居然坐着、站着、蹲着、躺着各种人,4点半就老板在人堆中寻人。
“县区最大的劳务市场。”
“招饭店厨师,一个月这个数。”老板张开一对五指对前面胖男人说“1000!”
“会炒菜吗?”徐勇扭头问白飞,见少年低着头
“喂,你们,想进皮鞋厂吗?”有个包工头拉住他们
一旁黄发妇女冷笑“皮鞋厂里真能累死人!”
中年男人把烟蒂掐了,打量妇女一眼,再看看白飞瘦弱模样,他还是找黄发女人搭讪说工资高。
有人看了白飞也问了他,可少年没有厨艺、开车、电焊、维修、护理、装修、美容美发方面技能,这样瘦,干体力活也不适合。
“身高170,体重有90斤吗?”或者说“这么小,你是不是童工。”
整整一天过去了,眼见街道被路灯点亮,白飞觉得自己和安徒生童话中卖火柴女孩一样,他陷落于橱窗摇曳灯光,许愿不是自己能卖出一个好价格,而是有谁愿意要他和收留他吗?
徐勇拉着他路过一家银行ATM间,玻璃门里是一个烂棉絮包裹的人,穿掉跟烂鞋子的一只脚露在外头,一动不动让人怀疑是否还活着。
劳务市场有残酷的淘汰机制,弱小、无能、无用者唯有被弃置。
差不多8点钟,徐勇看了看手表,邀请白飞走进一家四川佬开的面馆里。两人点了一碗盖浇面,和一份骨头蛋,大口吃起来。男人举起面条,看着心灰意冷的男孩,心想等他有心理落差后,接下来也就好谈了。皇冠明珠夜总会缺夜工,工作时间晚上5点到凌晨3点,价钱是700元一个月。
他们站在灯火辉煌的KTV门口,徐勇拍拍他肩膀,感觉是时候把这个包袱给撂下。
“活累一点、脏一点,你白天能扛还可以去隔壁宾馆当钟点工!价钱350元,这样收入就挺可观。”
白飞没有说话,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轻易找到了工作。
徐勇有些不耐烦“你不同意,我再去找下一家,自己条件心里没数吗?”
“不麻烦,就这个吧。”
男人带他进店介绍给KTV老板娘,她心知肚明月工资开低了100元,这里头100块是中介费,举着烟对白飞点点头“这是你什么人?”
“程姐,是我亲戚,以后你多照顾一下。”
“今天晚上能不能来?”
徐勇推了白飞一下,他连忙说“能。”
“行,那就这样,我跟你联系一下租房事情。程姐你带这个孩子四处看看,多了解一下。”
再次回忆起这句话之后,已是上了一个月班。
晚上白飞擦拭过被呕吐物污染地面,捡到装满小便啤酒品,洗过肮脏马桶,他用抹布揩拭沙发上各种液体、果皮壳。有一次,他被迫加班到凌晨四点,那是一群大学生给朋友过生日。白飞踩在一坨鲜白色奶油蛋糕上,似乎还插着一只蓝色小蜡烛,桌、椅、壁纸、电视目所能及之处,全部沾上了奶油,吃剩水果瓜子嵌在沙发座椅中,半瓶矿泉水被他碰倒在地上。这些人结账后额外付给老板娘300元,他们玩得十分尽兴,过生日女生还带着一顶金红色纸皇冠,白飞从她身边路过,女孩掩上口鼻逃到另一边。
自己已经一个礼拜没有洗头洗澡,成天和垃圾打交道,散发刺鼻臭味。
大学生离开后,拿着抹布,他呆呆看着!目光逐渐湿润!
读书的意义在此刻具象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江西封闭山区某个落后县城,人们不羡慕做官经商,如果你是贫困人家能够出清华北大孩子,酒桌上都会争相找你敬酒。他现在终于明白,班主任口中常常唠叨“吃不了读书的苦,吃一辈子生活的苦”是怎么来的。
下班后路过厨房污秽油污后巷、塑料带和食物残渣在发酵,少年顶着黑眼圈,感觉世界只剩下一条暗无天日的街道,未来5-60年人生徐徐展开,却看不到一点光辉和希望。
白飞跪在灰暗蒙尘的街道上,掩面痛哭,他哭那个懵懂无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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