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廊道的空气似乎总是比楼下客厅闻着舒服些。从熠单手抄兜，倚靠着玻璃栏杆，面无表情地向楼下张望。
今天周五，按例一家人是要聚在一起吃顿饭的。
妹妹从暄刚放学回家，校服还未来得及换下，正和家里那条叫“米粒”的小狗在地毯上滚作一团，发出咯咯的笑声。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他母亲秦素微，一身淡紫色真丝家居服衬得她气色极佳。她正看着电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完美扮演着“从太太”角色的躯壳。
空气中飘散着晚饭的香气，混合着秦素微很喜欢的，据称能静心安神的香薰味道，把从熠熏得心烦意乱。
七点半，玄关智能锁发出一声在他听来格外刺耳的电子音——从怀彦回来了。
从熠勾唇，像观看一场早已烂熟于心的八点档剧目，俯视着楼下客厅即将上演的家庭温情剧。
米粒最先反应过来，摇着尾巴冲向玄关。秦素微几乎在同一时间起身，脸上瞬间切换成练习半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标准贤妻良母式微笑。她熟练地接过丈夫的公文包和外套，转身递给迎上来的王妈，再拿出拖鞋摆好。
从怀彦，这位在外叱咤风云在家也同样不肯松懈的男人，今天看起来心情尚可，至少没有把工作的疲惫或不顺写在脸上。他穿着挺括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腕上造型考究的手表。他象征性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作为回应，目光却早已越过她，不知落向何处。
从熠听见了身后的开门声。
他差点忘了从屿周五晚上也会回来。
“哥，吃饭了。”从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
从熠皱眉，敷衍地回应。他极不情愿地挪动脚步下了楼——比起家庭聚餐，他宁愿在房间里啃块披萨打打游戏。
餐厅与客厅用半高式胡桃木栅格做了隔断，巨大的岩板餐桌冰冷光滑，映出天花板亮着暖黄色光的灯饰。刘姨将最后一道汤放在桌子正中，无声地躬了躬身，随后便退回了厨房。
从熠绕过餐边柜，选了个离主座最远的地方，用脚把椅子往外勾了点，挤进桌椅之间的缝隙，懒懒地坐了下来
人齐了，从怀彦笑了笑，大家才开始陆陆续续的动筷子。
秦素微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笑容，熟练地拿起桌旁的公筷，为从怀彦的碗中添了一小块他偏爱的清蒸东星斑，又配了点竹笋。
而后她转向孩子们，声音柔和，“小暄，今天的虾仁很新鲜，尝尝？”说着已经给女儿夹了几只。随后，她又看向另一边的从屿，轻声问：“小屿吃不吃虾？”
从屿在父亲动筷后才拿起自己的餐具，微微颔首回应母亲的询问。从暄接了菜后呼唤米粒过来，把其中一块虾仁丢给它，看它一口咬住然后吧唧吧唧的嚼起来后笑嘻嘻的骂它是“小馋狗”。
“连星也多吃点。”秦素微给从熠盛了碗汤，他起身接过，“妈你不用这么顾前顾后的，想吃什么自己盛就是了。”他说。
“……A股最近的波动，其实还是受了美联储预期管理的影响……”晚餐过半，从怀彦开始了他惯常的、单方面的“餐桌分享会”，内容无非是商业见解或宏大叙事。
从熠闻言低头，用筷子戳着盘中那块牛肉。他怀疑父亲只是需要一个输出观点的场合，并不在乎听众反馈。
“嗯，确实是这样。”秦素微总能在恰当的时机，用一句表示在听但其实不知所云的评论接话。从怀彦微不可察地点头，随即自然地转向下一话题，避开任何实质□□流。
从熠捕捉到母亲眼神中飞快闪过的一丝厌倦，又迅速被完美的微笑取代。她又开始给旁边的从暄夹菜，仿佛在做一场表演。
接下来，毫无悬念地，轮到了从屿的高光时刻。听着弟弟阐述他最近专业学习的心得，大学四年的规划、对前沿课题的看法，对专业分流的选择，再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加掩饰的赞许，从熠在心里叹了口气，试图屏蔽这出父慈子孝的样板戏，顺便祈祷不要问到自己头上。
“连星。”
该来的总会来。
从熠不情不愿地抬头，迎上父亲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眼睛。
“你最近怎么样？”从怀彦端起手边略凉了点的藕汤，轻轻呷了一口，语气平和。
“什么怎么样，”从熠耸耸肩，把筷子搁在碟子上，“我不一直都这样。”
从暄低头吃饭，肩膀却忍不住抖动，估摸着是偷偷嘲笑他。从熠瞪了她一眼。
从怀彦放缓语速，“放松不是放纵。”他话锋一转，“周六有个饭局，家里其它小辈也出席，你也跟我去一趟，总比到处鬼混的强。这种场合露个面，让大家认识认识你，是必要的。别总觉得这些应酬是虚的，关系不去走动，自然就淡了……”
长篇的说教开始了，人脉、责任、历练……他盯着桌面那盏小小的烛台灯，心早飞到九霄云外去，开始暗自琢磨些有的没的，从前都是晚上去哪潇洒，现在多了件要在意的事——陈睦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乖乖等他的消息？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秦素微手边的盛汤的碗突然倾倒，“啪”地一声轻响，热汤全洒了出来，打湿了一小片桌布。
“哎！”她低呼，有点慌乱。
“怎么了？”从怀彦闻声转头，眉头微蹙，换上关切的神情，“没烫到吧？跟你说了多少次，碗别放到桌子边。”他起身拿纸巾帮妻子擦拭，语气像安抚孩子。
好机会。
“我吃饱了。”从熠抬手示意后不等任何人反应，迅速起身离席。
“你……”从怀彦似乎想叫住他，但最终只是看着他快步上楼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从熠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将外面的一切隔绝。他重重地把自己摔进那张宽大舒适的电竞椅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带着解脱后的庆幸。
还是这里最舒服。
他闭上眼，仰靠在椅背上，试图将饭桌上那些话语从脑海中驱散。然而，驱散了那些令人烦躁的影像后，浮现出来的，却是不久前才熟悉起来的面孔——陈睦那张没什么表情、有点寡淡，但却又会因为他的逗弄而染上红晕，露出些微慌乱，甚至夹杂着隐忍抗拒的脸。
一想到她，刚才饭桌上那些挥之不去的烦躁感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直接的冲动。
算起来，他们真正以这种方式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夜晚，但他必须承认，他对她……
非常喜欢。
尤其是在身体上。他们在某些方面很合拍。她皮肤细腻的触感，被他掌控住想抗拒但又努力克制时的那种细微战栗……都让他有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上瘾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如此新鲜而强烈，以至于仅仅是回想，就让他有些……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现在就想见她。
他立刻摸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光芒映亮他略显疲惫但流露出期许的脸。熟练点开了那个被他置顶的、备注为“睦睦”的对话框。
看着那个温柔的白玉兰花头像，他嘴角那条紧绷了一晚上的线条，终于不自觉地微微向上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快速打字：
- 说明书你看了吗，是每天都要吃吗？
短效避孕药是陈睦嘱咐他买的，昨天才送到她手里。他依稀记得医师嘱咐过短效避孕药似乎要天天吃，但是，是买了药就开始吃还是从特定的时间节点开始吃，他不记得了。
他对这药了解不多，只知道可以用来避孕，配合套套用更稳妥，但又隐约觉得是药三分毒，她那么瘦，天天吃会不会不好？
想到这，他有点犹豫，接着在对话框里输入。
- 我不是催你。你要是觉得不好，或者不想吃也没事，我每次都戴就行了。
他在心里将消息内容默念一遍，这样总不会显得他不通情理。
对了，还有电脑的事。
从熠对着聊天窗口发了会呆，忽而又想起件要嘱咐的事。
他继续输入。
- 哦对了，我放了台笔记本在酒店，配置应该够你用，省得你还要背自己的电脑过来。
嗯，她不在的时候，他还能打游戏。从熠笑得有点不值钱，他点了发送，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电竞椅。
在他等着陈睦回复的时候，“叩叩”两声，敲门声有点不合时宜地响起。
是从屿的声音。
“哥？”
从熠在心里“啧”了一声。他脸上那点笑意立刻收敛，快速锁屏，随手将手机屏幕朝下丢在旁边的懒人沙发上，墨迹了一会才应了声，“你进来吧。”
门被推开。从屿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的衣柜上。他似乎察觉到了从熠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不同寻常的轻松表情，与平时的不耐烦或懒散带刺截然不同。
他没来由的想起从熠上周约他打球，等他闲了下来，他又推说懒得去。
他原想问的话没到嘴边便咽了下去。
他本来是想抱怨下那个总是遇不到的学姐。他接连几次去了都没见到人，今天去，值班的人告诉他学姐早就辞职了。
从屿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你最近……没遇到什么事吧？”从屿斟酌了下，开口问道。
“事？”从熠早已换上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神情，键盘rgb灯光亮起，他操作鼠标打开了某个厂商的启动器，界面弹出来促销的通知，“能遇到什么事？我不是每天都这样混吃等死，等你以后事业通达了来养我吗。”
从屿没理会他的贫嘴，安静地盯了他几秒。他抬手扶了下银色边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
房间里迎来片刻的寂静。最终他只是摇摇头，拢起点笑意，语气平淡：“没什么。妈看你刚才吃饭状态不太好，叫我上来看看。”
“哦，那你现在看到了，”从熠瞥他一眼，耸耸肩，摊手，“我好得很，还有呼吸。慢走不送。”
从屿没再说什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听着弟弟走远的脚步声，从熠才彻底放松下来。他重新捞起手机，解锁。
屏幕亮起，一条未读消息的提示正好跳了出来，来自那个备注为“睦睦”的好友。
他心里的那点烦躁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所有的注意力又被这个小小的发光屏幕牢牢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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