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至,雨渐止。
烈火被泥沙覆灭,原本碧瓦朱檐的通判府已然变成了颓垣废墟。
秦州府衙的人,火灾后仅存的下人们,个个都忙得上气不接下气。
黎站在已经彻底垮塌的婚房前,目光扫视着四周。
一个时辰前,他亲眼目睹萧禾走进火势浩大的婚房,他想制止都来不及,只能听命去找人取泥沙灭火。
而如今火已扑灭,萧禾却消失不见,且凉亭上的临安仙人也不知何时跑了,萧知弈仍旧下落不明。
黎显将一直攥在手心的荷包塞进怀中揣好,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尽快找到那妖道当面问个清楚。
“黎公子!”
通判府的徐管家举着火把,气喘吁吁地跑到黎显身边,“黎公子…武大人带衙兵在府内府外都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我家大人,这可怎么办——”
方才酒席上王琛待黎显格外客气,徐管家也因此知晓了后者的真实身份。
徐管家虽然疑惑过黎显入府时的冒名举动,但如今情况危急,平日与王琛交好的官员们早就在走水时跑光了,除了武峰武提辖,他只能来求助这位出身优越的大人物了。
而且徐管家觉得,方才黎显还主动去衙门叫人帮忙灭火,想来是与自家大人的关系很不错的,定是个非常可靠的靠山。
然而他死活也没料到,那非常可靠的靠山听完这番话后,不仅没有丝毫着急之色,甚至还无比冷漠。
“哦,那在这里找吧,这下面——”黎显随手指了指烧得面目全非的床榻,“还有那下面——”他又指了指四分五裂的衣柜,“找人抬起来看看,你家大人身材如此丰满,就算被烧成了焦炭,也挺容易发现的,你别太担心了。”
徐管家:“……”
你安慰人的方式好特别哦。
短暂的头脑混乱之后,徐管家抹了一把老脸,抬手唤来一旁的小厮,“你们几个,先去把床榻抬起来看看。”
那床榻比寻常人家要宽上数倍,且上等红木打造,就算被火烧过,份量也不容小觑,四个年轻小厮合力都没能把它挪动。
通判府这场火来得太急太猛,下人伤亡大半,还有很多趁乱逃跑,剩下的寥寥无几。
武峰带着衙兵在其他地方寻人,整个后院就只有黎显、徐管家和那群小厮。
床榻半天抬不动,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徐管家,徐管家又转头看向黎显。
“黎公子,奴才斗胆请您搭把手可以吗?”
黎显摆了摆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之际,却不料徐管家表情一顿,目光投向侧后方,语气诧异道:“那二位是?”
黎显动作停滞,转身看过去,便见黑暗中有两道身影缓缓向此处走来。
左边的男人长相尤为俊美,身材优越且挺拔,穿染着大片血迹的素白里衣,一侧肩膀被淡蓝衣料包裹着,像是受伤之后的简易包扎。
是消失已久的萧知弈。
而右边的人披着一件略显宽大的黑色外袍,长发披散在背,同样的淡蓝衣料折叠着盖住了双眼,衬托得肌肤愈发白皙似玉,宛如画中谪仙,这正是萧禾。
此刻萧知弈正半举着手,而蒙着眼睛的萧禾拉着他的袖摆,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师——”
黎显快步冲到萧禾面前,师字已经脱口而出,才猛然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慌乱之下竟叫出了萧禾刚入府时瞎编的假名字,“付七…你眼睛怎么了?”
萧禾摇摇头,然而还没等开口说话,便听见萧知弈略显玩味的声音。
“付七的眼睛被火灼伤了,虽然付七本人再三强调没事,但我觉得还是得给付七找个大夫好好瞧瞧,毕竟付七之前总是这样,有事强说没事——”
“闭嘴。”
他一口一个付七,像是在念绕口令似的,萧禾听得头疼不已,只能出言强行打断。
萧知弈果然没有再说话。
不知是否因为看不见的缘故,萧禾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尤其是面对萧知弈。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会不断回荡在萧禾耳边。
萧禾不由自主地拽紧了手中抓着的衣料。
动作间,指尖无意划到另一个人的手臂肌肤,感受到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体温,轻若羽毛的笑声入耳,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自己扯的是萧知弈的袖摆。
见萧知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黎显心中更是忿然,当即不阴不阳道:“还笑?这都是你害的。”
萧知弈挑了挑眉,一副心情好不计较的模样,“我已与付七告罪,也已获得付七谅解。”
萧禾:“……”
能不能别叫这个破名了。
心情不好的黎显冷哼一声,转而对萧禾,“那我们现在回去?不要耽搁治疗时间了——”
他声音不算大,但也绝对不小,至少站在后面的徐管家听见了。
徐管家连忙走了过来:“黎公子请留步!”
黎显只想快点找个大夫给萧禾看眼睛,被人强行拦下便很不耐烦:“怎么?”
徐管家讪讪笑着,指了指不远处费半天劲都没抬起床榻的四个小厮,“黎公子,求您帮帮奴才吧,他们实在不中用呐。”
想着抬个床也不算费事,黎显转头对萧禾说了一句付七稍等后便朝那处而去。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萧禾轻声开口问道:“黎显是去抬床吗?”
萧知弈轻轻应了一声,“嗯。”
萧禾沉默片刻,“你去告诉他,别平白浪费力气,王琛的尸体在衣柜下面。”
她说完后便放开了手中抓着的袖摆,以便萧知弈离开。
却没想到下一刻,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是十指紧扣。
这一次萧知弈的声音响在萧禾耳畔,温热气息喷在她的耳垂。
“不去。”
“我受伤了,走不动。”
萧禾微微地耸动了一下肩颈,随后若无其事道:“那我去。”
说罢,她便真的抬脚往前迈了一步,然而继续走出第二步时,腰间骤然一紧。
是萧知弈从后面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呓语,又更像是在与神明告罪。
“我曾学了个偏门法子,能让湷兰提前开花。”
“我在山腰等着邂逅一位这世间最美的姑娘,明明等快两个时辰,却假装成偶遇。”
“我早就知道花开了,还骗那位姑娘跟我打赌。”
“我跟她说,我要去看花——”
“其实我根本不想看花,我只想看她。”
“那场赌约,是我一手策划,那位姑娘,是我蓄谋已久。”
“天上的神明…会饶恕我这个骗子的罪行吗?”
萧禾站在原地,任由他抱着,须臾过后 ,她才轻声应道:“神明饶恕与否,重要吗?”
“你骗来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
时间退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雨滴落在身上打湿衣物的滋味从未如此美妙。
浓烟在消退,滚烫的温度被驱散,从火海中走出的人若获新生。
萧知弈将萧禾抱出院外,走上了一处未被波及的连廊,直到临近花园池塘才停了下来。
他站在走廊檐下,没有要继续走的意思,也没有要把萧禾放下来的意思,反而是先装腔作势地说了一段废话。
“真是惊险万分,幸好有师父的庇佑,我们才可安然无恙地逃脱。”
萧禾:“…..”
你不是像逛后花园一样走出来的吗?
哪来的惊险万分?哪来的庇佑?哪来的逃脱?
萧禾无语凝噎,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其将自己放下来,却因为看不见而不小心拍到了他的伤口。
萧知弈顿时倒吸了一口气,停顿片刻才将她放下来。
落地站稳后,萧禾本来想为自己的行为致歉,然而话从心头到喉间拐了个弯,脱口而出时却变成了三个字:“很疼吗?”
萧知弈注视着她的脸,默然片刻后,坦诚以待:“疼。”
萧禾不仅没想到自己会问这种话,也没想到萧知弈会那么诚实,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回应。
半晌过后,她才闷声开口,“对不起。”
萧知弈沉默半晌,才低声回应了一句:“你是师父,不用与弟子道歉。”
萧禾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过多争辩,只道:“两年前的那场赌约,是我输了。”
“我欠你一个愿望。”
萧知弈的神情比刚才听见萧禾主动要背时还要惊诧,满脸狐疑地打量了对方好几眼,看起来很像在怀疑她是不是发烧了。
萧禾看不见他的神情,自顾自又道:“你想要什么?”
这话一出,萧知弈想要摸她额头的手停滞在半空。
许久过后,他垂着眼眸,声音沙哑,“我想要的,已经说了。”
萧禾耳畔霎时回响起他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比起安分守己,做个听话徒弟。
——我更想当姐姐的情郎。
心间那股一直被压制着的酸涩感,随着话音爆发,铺天盖地向头脑深处涌动。
那种感觉,萧禾找不到话来描绘,想不出词汇来形容,她甚至都不懂那到底是什么。
她前一刻见不到萧知弈,想的是见到了就能安稳一些,见到了就能开心一些。
而她这一刻见到了萧知弈,却觉得见面还不足够。
念随心起,念驱身动,在她反应过来之际,已经自行扯下了眼睛上的面纱,手已经攥住了萧知弈的前襟,身体已经向萧知弈靠近。
气息交错,肌肤相贴,她主动吻上了他。
她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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