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夜从那临安道人手中得到自己娘亲的荷包后,黎显的情绪始终未能平静,且如今又见到萧禾受伤,心中更是焦急万分。
他快步越过前方的徐管家,走到那四个仍在努力搬抬床榻的小厮另一侧,“都滚开。”
知道这位公子身份不凡,小厮们只能听命松手。
只见下刻,黎显竟是一个人抬起了足有数百斤重的红木床榻。
四个小厮目瞪口呆,徐管家亦是震惊不已,一时之间竟忘记上前察看床底。
直到黎显不耐烦地开口提醒,徐管家才如梦初醒般地回神,“啊…你们四个!还不快去床底找找!”
然而还没等小厮们有所行动,一道格外悦耳的嗓音从后传来打断了他们。
“稍等一下——”
徐管家一愣,转头看了过去,发现来人正是方才与黎公子交谈的其中一位,格外优越的长相配着那如沐春风般的温润笑容,让人倍生好感,印象深刻。
“这位公子,怎么了?”
萧知弈并未第一时间回答徐管家,反而是单手握拳抵唇边轻咳了好一阵,一副重病未愈的虚弱模样。
徐管家的注意力不由自主移到他的手上。
此人手背布满干涸血迹,指节却干干净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徐管家盯着他手背的血污,愣是久久无法挪开目光,心中也随之生出一丝无法言喻的怪异感。
就好像,他曾在哪里见过这双手。
见徐管家与尚不知来头大小的公子都没有说话,四个小厮便像是集体缺了根筋似的,站在原地等待着。
而他们身后——黎显还在双手撑着床榻,等着人过来寻找,虽然这重量对他来说不算难事,但长时间的支撑已经消耗完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
黎显望着一看就是在假装咳嗽的萧知弈,咬牙切齿道:“有话赶紧说!”
萧知弈停止了咳嗽,气定神闲地绕过徐管家,抬脚走到另一侧,指着那倒在地上的衣柜,“付七托我告知,不要白费力气,王大人的尸体在衣柜下面。”
这话一出,徐管家还没来及哭丧,黎显就直接气笑了。
他先是扫视了周围一眼,确定萧禾正坐在远处的花坛前,短时间之内过不来后,竟发力将床抗起来,猛地砸向萧知弈。
那一刻,徐管家瞪大了眼睛,阻止的话语卡在喉咙,什么也来不及喊。
小厮们却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生怕晚一步就见到血肉横飞的骇人景象。
直到嘭地一声巨响过后许久,小厮们才敢慢慢虚睁双眼看过去,却闻一阵清风吹拂,携来浅淡檀香,而前方也多了一抹身影。
“怎么了?”
直到那略微沙哑的嗓音响起,徐管家才认出来站在自己旁边这人,是那位名叫付七的…姑娘。
方才她入府时梳男式发髻且蒙着面,倒确实像个俊秀男儿郎,可如今她长发披散,虽用一段衣料简单挡住了双眼,但也无法遮掩其美貌,徐管家怕是眼睛瞎了才看不出她是位女子。
“没事,是黎公子推倒床榻,差点砸到我罢了。”
徐管家顺着声音望去,发现那位病气缠身的公子依旧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而距离他不过数寸的实木床榻已然裂成两半。
“付七,不用担心,黎公子应当不是故意的,我会谅解他的。”
方才灭火时床榻被铺倒了大量泥沙,萧知弈用脚踢断此物的时候,下摆便沾染到了不少,而他却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抬手拍了拍那块绑自己肩膀上的淡蓝布料,像是特别珍视一般。
萧禾点了点头,凭着能判断气息的敏锐嗅觉,转头对着黎显的方向道:“你太粗心了,以后仔细些。”
黎显沉默片刻,口吻如常道:“我知道了。”
徐管家:“……”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黎公子满是杀意的行凶过程、以及那位看起来文弱的公子一脚踢断实木床板的凶悍武力,他差点就信了。
还有,黎公子怎么一边嘴上平静回话,一边眼睛却在死瞪盯着另一个公子的肩膀?
徐管家满头雾水地打量了一下身边蒙着眼睛的付七姑娘,又看了看那公子的受伤肩膀,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身边的付七——黑袍之下露出的浅蓝裙摆。
原来如此。
虽然三角恋很值得八卦,但徐管家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两袖一甩,抬起手来就开始抹眼泪,还指挥着四个呆若木鸡的小厮跟他一起哭嚎,“公子们呐!还请您二位先帮帮奴才们罢!咱都是通判府的下人,王大人是主子,主子比天还大啊,死要见人活要见尸呐——”
萧知弈挑了挑眉,“好像说反了吧?”
徐管家抽泣不止,断断续续道:“啊…有吗?”
黎显不厌其烦,摆手制止了他的废话,“行了!”
他看向蒙着眼睛孤零零站在一侧的萧禾,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快步走向倒在地上的衣柜。
刚准备独自抬起来,却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实在委屈。
止不住地对萧知弈阴阳怪气,“帮忙,要不然我一个人抬,又不小心手滑砸到你了怎么办?”
萧知弈很快奉还道:“事不过三,我还可以再谅解你两回。”
他如此说着,却并未作妖,二人动作默契,轻松抬起衣柜。
足有三人高的巨大衣柜立起来的一瞬间,萧禾闻见了一阵强烈、尤为刺鼻的气味。
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骨骼被重物压碎,血肉被高温灼烧,最后被雨水泥沙包裹的奇特气味。
这种味道,她闻过不止一次。
徐管家的抽泣骤然消失,伴随着一阵深夜寒风袭面,取而代之的沉重呼吸声此起彼伏。
萧禾脊背紧绷,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像是想避开些什么。
只可惜,没了药物的压制,那些陈年旧事不会因为这种如同示弱一般的后退行为,而轻易放过她。
…
嘶吼声与哭声、笑声混乱交错,伴着烈焰向她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她仿佛穿梭了时光,回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道观中。
她无声呢喃道:师父…
站在泥塑神像的男人头也不回。
她想上前,却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而一把淬着冷光的长剑被搁置在面前。
她望着那把剑,极致的愤恨逐渐蔓延至全身,驱使着她的手伸向剑柄,最后牢牢握住剑柄。
下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师父,让我下山吧。
背对着她的男人终于回过了头,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只能听见那声怒吼:别叫我师父!
男人反手指着自己:你今天要走,便先杀了我。
那一瞬间,她竟然听清了自己的心跳。
她握着剑柄的手在不停颤抖,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愤怒、不解、痛苦、悔恨。
情绪如同浪潮,一层层激荡着。
她咽下了喉间翻涌腥甜,哑着嗓子重复道:师父,让我下山吧。
她再度握紧手中剑,竟是痛得连牙齿都在颤抖。
她说: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男人像是被她的痛苦所感染,走到了她面前。
她却依旧看不清他的脸。
他摸着她的发顶,如同往年的每一次,如同父亲一般。
男人哭了。
他哽咽道:你走吧,别回头。
他站起身来,推倒了烛台,火焰点燃了经幡。
泥塑神像置身火海。
火光猛烈,断壁残垣,独一人立。
他站在火中,背对着她。
他说: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血肉被高温灼烧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味道,是令人窒息的苦痛。
…
萧禾一脚踩空,身体猛然往后仰倒,落入了一个熟悉怀抱。
“不舒服?”
低沉嗓音从耳畔响起,将萧禾拉回现实。
自从药效丧失之后,回忆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萧禾已经不再像在昨日那般反应强烈。
萧禾摇摇头,不动声色地推开萧知弈,自己站稳了脚跟。
她侧耳听着周围鬼哭狼嚎的动静,其中还时不时夹杂着黎显不耐烦的回应。
萧禾轻声开口:“王琛找到了?还能救吗?”
她这话一出,又觉得自己好像多此一问。
早在衣柜垮塌之前,王琛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萧知弈罕见地没有察觉到萧禾想法,而是一直望着不远处的那片混乱场景,语气意味不明:“死透了,骨头都被压碎了。”
萧禾面上平静,心中略感惋惜。
但她并不是惋惜这位王大人的性命,是在惋惜自己没有听清王琛死前的那半句话。
他…骗我…他抢走…了…
到底是他骗了我,他抢走了某样东西?
还是他骗我他抢走了某样东西?
萧禾不得而知,甚至尚且无法判断王琛口中的是他,还是她?
萧知弈收回目光,看向沉默不语的萧禾,若是后者此刻能看见,便能发觉他的表情很是复杂。
像是在透过她,想些什么,衡量些什么。
少顷过后,他才恢复往日般的模样,低声问道:“师父为何如此在意…王琛这种人的性命?”
萧禾反问:“你很讨厌他?”
萧知弈回答得很快,甚至没有丝毫掩饰,“对。”
萧禾语气平静,“为何?你应当与他素不相识。”
“为官失清,为夫失责,为人失善,特别是…对师父大不敬。”
“这种人,何不引厌?”
萧禾默然片刻,并未对他这种言论作出评价,只淡淡应声:“嗯。”
萧知弈望向她脸上的布条,“罢了,我们还是先回去,找大夫看看你的眼睛。”
他说罢,便拉住萧禾的手想走,却不想后者巧妙避开。
萧知弈垂眸看向自己悬在半空的手。
他那双浅色眼瞳没有一丝波澜,“师父?”
“知弈。”
“我想听听你今夜是如何被调包到婚房的。”
“既然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日后便要守我的规矩。”
“不要骗我。”
萧禾墨发被夜风吹散,肌肤冷白似玉,朱唇轻轻起合,配着被蒙上的双眼,美得像是一位被世人遗忘的残缺神像。
“你做的事,你说的话,包括你的心。”
“与我同行者,若欺骗于我。”
“我会亲手送他下无间地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