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阿湉悠悠转醒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她第一眼见到是萧禾,还没来得及说话,第二眼就看向了自己的腹部。
缠着白净纱布,平平坦坦,虽然其余皮肉看起来十分松垮,但已然比过去的每一天都要好。
“我…”
阿湉张嘴吐出一个字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没事了。”
萧禾抱臂站在榻边,明明是像往常一样的冷淡语气,阿湉此刻却觉得倍感亲切。
“今天好好休息,明日启程送你回家。”
蛊虫被取出,阿湉的神智也恢复了正常,但现在仍是语无伦次,“萧姐姐,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
萧禾没有回答,只帮她拉好了衣服,然后将一碗泛着浓重苦味的汤药递到她面前。
阿湉感谢的话戛然而止,闻着那股味道只想呕吐。
萧禾有时候比人更富善念,有时候却比阎王还不近人情。
她无视了阿湉的一脸菜色,直接单手将人扶坐起来,再将温度适中却苦臭难忍的汤药塞进其手中。
“喝完,我们得回客栈了。”
阿湉哪里敢反驳她,只能端着碗小口喝着,每喝一口就要干呕好几声。
萧禾也不管她,就这么站在旁边看着。
直到房门被敲响,林大夫揣着手走了进来。
先是对着阿湉道:“醒了啊,醒了就好!”
而后又对着萧禾讪讪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沓银票,“付姑娘,你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我这里又不是黑店,我还是退些——”
萧禾抬了抬手,动作快到无法看清,那沓银票就又自动回到了林大夫袖中。
“拿着吧,就当补偿。”
萧禾那句话完整来说应该是:今早被绑架的补偿。
虽然事是她师父干的,但毕竟都是因为她而做的。
林大夫显然是没听懂她的意思,愣楞道:“什么补偿?”
萧禾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他们两个人呢?”
林大夫没察觉异样,笑呵呵地答道:“那两位公子还在外面,这不是正好我那两个药童回来了,我让那位会正骨的公子教教他们,付姑娘应当不介意吧?”
萧禾摇摇头,随口应了一声,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腹诽,萧知弈其实会的东西还挺多。
读书、种花、修道样样都会,甚至还精通人情世故。
虽然武艺一般,但那也是相较于黎显这种武功高手而言的,可若是放在普通人堆中也是极为耀眼的存在。
那么,废物这个骂名到底是如何被传出的?
是黎显开始叫的,还是郑珧?
抑或者,是李志与谢长渊?
萧禾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个所以然,直到阿湉喝完了药将空碗递过来才回神。
“能走吗?”
阿湉揪着被角,可怜巴巴道:“肚子有点疼。”
林大夫默然片刻,转身就要往外走,“我去叫小江背这位姑娘回去——”
萧禾出言阻止道:“不必麻烦,让跟我们一起的那个…”她话说到这里,却又突然卡壳,顿了好一会才道:“我去叫吧。”
说罢,她便越过了林大夫,走出偏房。
哪成想,她下意识的反应却是,“萧——”
被两个药童包围的萧知弈抬眸看了过来。
萧禾与他对视一瞬,然后突然改口,“黎显。”
坐在一旁观看萧知弈教人正骨的黎显闻声抬头看向她,“怎么了?”
“背阿湉回去。”
黎显皱了皱眉,表情有一丝抗拒,但还是站起身走了过来。
阿湉肚子小了,体重也随之轻了不少,黎显之前抗她轻轻松松,如今更是省力,直接将人从榻上薅了起来。
说是背人,不如说是拎鸡仔。
“教完了吗?”萧禾若无其事地唤着萧知弈,“该走了。”
萧知弈拍了拍两个药童的肩膀,算是打了声招呼,便跟在了萧禾身后往门口走去。
黎显有严重洁癖,背着阿湉自然是不愿多留,刚出了医馆大门,就动用轻功向客栈方向而去。
而萧知弈身负重伤,气血有亏,自然只能徒步。
萧禾也不知是鬼迷心窍了还是如何,竟放缓了脚步,陪着他走在街道上。
“师父刚才为何不叫我?“
刚行出半里路,萧知弈就侧身靠近了萧禾,有意调侃道:“难道如今师兄更得青睐?”
萧禾看也没看他,语气冷得像冰,“不满意就去替他。”
萧知弈轻轻扯了扯她的袖摆,三言两句化解危机,“感谢师父体谅我有伤在身。”
萧禾并不想搭理他,继续往前走着。
直到过了两三条街,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们在大街上好像格外引人注目。
尤其是她身边的萧知弈,几乎吸引了街上所有女子,上至中年妇人,下至闺阁少女。
萧禾不太喜欢这种被众人围观的感觉,下意识想拿出面纱带上,却发现自己两袖之中除了银票还是银票。
太有钱了也会烦。
萧禾没忍住,啧了一声。
萧知弈像是感知到她内心一般,变戏法似的往萧禾面前递了一样东西。
萧禾还以为是他将自己的面纱带了出来,下意识接过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荷包。
荷包表面颜色素净,没有任何花纹,荷包里面亦是表里如一,只有十余枚铜板。
穷得令人发笑。
萧禾拿着荷包无语凝噎了半天,直到走出半条街,才硬邦邦地问道:“什么意思?”
萧知弈笑得轻佻又勾人,“饿了,师父赏脸与弟子吃顿便饭?”
萧禾拽着荷包一侧的绳链,搁在他面前晃了晃,“用这个?”
萧知弈笑着点点头,“我只有这些了。”
萧禾没说话,表情有些木。
她在犹豫该不该告诉萧知弈,自己身上大概有五六千两?
片刻之后,衣着不菲的两人坐在路边的馄饨摊里,一人端着一碗清汤馄饨。
“我还是第一次与师父单独吃饭,真是备感荣幸。”
萧知弈非常贴心地将勺子擦干净递给萧禾。
萧禾接过,无语至极。
他们这次下山不是天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单不单独有什么区别?
难道单独吃饭会更香?
她没控制住涵养,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似的狐疑眼神观察着萧知弈。
“你说话,为什么总是颠三倒四的?”
萧知弈被她这副模样逗笑,“师父,你难道不觉得,与我交谈很融洽吗?”
萧禾刚想摇头,却发现萧知弈说得也没错。
但也不想拉下面子,于是低头吃了一口馄饨,想了想又找补道:“我觉得…你好像有病。”
萧知弈笑得更灿烂了,拿着勺子的手颤抖不止,无奈语气中透露着些许宠溺。
“姐姐,你是不是过于可爱了?”
萧禾平生头一回被人用可爱二字形容,犹如当头一棒,无话可回。
拿着勺子继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萧知弈看穿了她的心思,主动开口认输,给了台阶,“我错了,我不说废话了,你继续吃吧。”
萧禾冷着一张脸,安安静静地吃着。
须臾之后。
直到萧知弈吃完抬起头,才发现萧禾剩了大半碗没动,而是望着桌面走神。
“不喜欢吃?”
萧禾摇摇头,神情自若道:“我记性不好,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
萧知弈眼底探究之色难掩,“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怎么会?”
萧禾再度摇头,解释道:“一些特殊缘故,只能依稀记个大概,无法自行回忆细节。”
“譬如,我前年与黎显说过的话,若是刚才黎显不在我面前,我就无法记起这件事。”
萧知弈神色一僵,“是需要…从前的事物或人刺激?”
萧禾思索了一番,“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我有这个毛病很多年了,所以昨天才会在通判府问你——”
——那夜,湷兰开花了吗?
——我怎么…记不清了。
连续的走神与昏厥,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萧知弈没再接话,垂眸沉思着。
萧禾没有去看他,而是继续望着桌面,她从来不会与他人坦白关于自己的事情。
或许是此时此刻气氛太好,也或许是因为萧知弈的身份转变,从弟子变成…情郎。
所以她才会主动开口提及此事。
“我没有别的意思。”
萧禾柳眉微蹙,似有愁思,“只是想想问你。”
“你知道,是谁先开始叫你…废物的吗?”
萧知弈抬眸看向她,神情复杂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萧禾终于将目光移到他脸上,一寸一寸地,似乎像将将他的五官记清,随即又很快挪开,故作镇定道:“既然我们都已经…把话说开了,我总得顾着你。”
“而且,我讨厌这个词。”
萧禾低头那一瞬间,眸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像是通过这个词汇想起了一些不好的旧事。
萧知弈好像还陷在她方才的坦白话语之中,恍惚间便错过了萧禾一瞬即逝的变化。
直到馄饨汤不再升起腾腾雾气,彻底凉透后,萧知弈才开口。
“我若说了那个人是谁,你会怎么样?”
萧禾沉默片刻,一字一顿认真道:“我会让他,变成真正的废物。”
她记不清一些事,但也记得另一些事。
她记得十二岁的萧知弈被下人连番欺辱的模样。
她记得十三岁的萧知弈被训斥之后独自躲在静堂苦读经文的模样。
她记得十四岁的萧知弈被侍卫们围攻取笑的模样。
她记得太多太多,他狼狈不堪、摔在烂泥里却怎么也爬不起来的模样。
然而这仅仅只是她看见的。
她看见的时候能施以援手,在她看不见的那些地方,萧知弈又受过怎样的欺辱?
然而在今日之前,她还不是这样想的。
她曾想:来途不同,各去各路,人之所怨,由缘处之。
可现在不同,她动了恻隐之心。
她做师父不合格,那便换个其他身份做到完美。
萧知弈凝望着萧禾,说话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好,我告诉你。”
“那个人是…”
“太子齐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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