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短打的少年坐在队伍最前的平板车上,手里堪堪握着一把细剑,各营各队的百夫长纷纷回到自己的属队登记人员与物资,然后将数目一一报给他。
封子升垂着眼默默听着,稍抬下巴,身后的一个个子不高、圆脸圆眼的小侍卫就拿着笔,将他们所说的全部记录下来。
他其实心思不在这里。
封子升耳力极好,加之他故意将顾承恩所在的马车安置在队伍中前方,所以只要他沉下心去听,便能清晰地听见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听着听着,他就忍不住低下头,笑了起来。
从上一世与顾承恩合作过以后,他便知晓,他这个哥哥远比看起来的能言善辩。曾经就以一己之力说服了满朝堂文武百官,生生把黑的说成白的,巧言救下了一个犯过错的一州之长。
当时他还不理解,下了朝便将顾承恩堵在宫腔拐角,质问他明明人过便罚天经地义,凭什么多给此人一个机会?
顾承恩垂眼未答,只说,你信我便是。
结果证明他是对的。那州没过多久便发了洪,若不是这个州长在那处呆的时间够久,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让所有人都以最快的速度撤出来。
只可惜,那州长淹死在了水里。
当地百姓痛哭哀悼,引发朝廷唏嘘不止。
消息传入国师宫里,顾承恩坐定于槐树下三个时辰。
然后他睁眼,为那州长的家里寄去了九十九朵槐树花。
封子升不知道他那用血占出的结果里有没有这州长之死,也不知道,是不是顾承恩用这有罪的州长的命换了那一州百姓平安。
他只知道,封黎策被吓到了。
如今这张嘴倒是一点没变,三言两语看似自夸,实则不停地在暗示傅应将那刺客交于自己处理。
他那个傻子侍卫每日只知道习武练功,哪绕的清楚他的九转千回?封子升只听了没一会儿,就见自己家忠心耿耿的傅应眼看着就要倒戈,就要被人骗了去。
封子升长叹一口气,吩咐身边小侍卫继续记录,自己则朝着顾承恩走去。
他想审,便让他审吧。总之活了两世,他也没有见过比顾承恩更会庭审的人。
他握了握手底下的剑,脚步快了些。
但万不可以伤了他。
*
小将军一身寒气,就没往顾承恩身上凑,先去火炉边上烤了一会儿,直烤的脸都热了,才走去顾承恩身边坐下。
那小孩听见他进来了,又是一个哆嗦,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角里。
“将军已经把外面的事做完了?”顾承恩没想到他会进来,“好快,我以为还要一会儿。”
“没有,”封子升笑笑,“但听见有人说我坏话,可就忙跑过来了。”
“谁说你坏话?”顾承恩无奈道,“不过是实话而已。”
“我知道,”封子升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注意到他缠紧绷带的手虚虚地抬在半空,便拿了只软枕放到自己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捏着他的手腕放上去。
“你说我有出息,是在夸我。”他继续道,“……这么放着是不是好些?”
少年人手心灼热,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烤过火。顾承恩的手忽然被他这么一握,便觉得从腕子上开始暖了起来。
“嗯,”顾承恩敛住心神,应道:“是好些。”
封子升很快就把手松开了。
“顾先生想审那小子,可以审。”小将军膝盖上放了只软枕,又放了顾承恩的手,便不再乱动。他支起另一条腿,朝角落里缩着的、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的人勾勾手,道:“你,过来。”
那刺客扭了扭身子,就装没听见。
封子升就有点不耐烦了:“我不想说第二遍。”
小刺客顿时一激灵,手脚并用,迅速地冲了过来。
一屋子四个人,当间坐着顾承恩,身边一左一右两尊大佛,仿佛母鸡护崽一般将他围在中间。
顾承恩失笑,心道这也未免有些太草木皆兵,我是断了只手,又不是得了个残疾,怎至于到如此地步?
只不过封子升态度坚决,他又不好说拒绝,只好抬起眼,看向眼前哆哆嗦嗦跪着的刺客。
那人年岁大约十一二,头发跑的散乱,一身粗衣虽不至华贵,但看起来很保暖。
微微垂着眼,眼睫被他哭的湿透,小脸也哭的通红,显得整个人委屈巴巴的,倒有几分可爱的意思。
“抬起头,”顾承恩轻声道:“不必怕我。”
那人犹豫片刻,便抬起了头来。
很清秀的一个小孩,不似衣衫粗旧,一看就是被人娇贵着养大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里头盛着泪,却干净地很。
顾承恩一愣,手指不自觉握紧,居然就这么僵在原地。
他竟从未想过,这刺客还是个熟人。
封黎策有一个跟外面女人生的便宜儿子,当年从外面直接把这孩子带回来,因此宫中人至今连他母亲是谁都不曾知晓。
那孩子来时还在襁褓,被宫里的人当太子般教习养大,却一直未有名字。
只有封黎策唤他小五,于是,宫中上下皆称他为五皇子。
小五的身世在顾承恩的世界里,一直是个谜。
只是这孩子心也大,长这么大,却乖的一次也没说过要去找母亲。
封黎策情绪阴晴不定,他便时时谨慎,他能力有限,保不了太多,便只保护养大自己的身边人。
只是后来他成了一个废子,在封黎策眼中终于一文不值,以什么谋害忠臣之名拖出去流放,却在边境遇上了狼群。
那么爱哭的一个孩子,临了临了却不哭了,据说他立于草原之巅引剑自刎,最后说的是迷茫的一句“好想母亲”。
顾承恩为此大病一场,接连几次故意忤逆封黎策的心意。封王大怒,下令瞎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给小五的。
他不后悔。
少有人见过这个身世诡谲的五王子,就连辈分上的叔父封子升,至死也只知其名未见其人。
封黎策就像是为所有人建立了一个身份,这个身份是谁都可以。
任何一个出现的、被他认可的人都可以是五王子,都可以成为将来的皇帝。
小五坐在他面前,眼眶红红,哭的一抽一抽的,见到他半晌没有说话,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顾承恩盯着那刺客的脸一动不动,封子升一愣,却见到自己眼前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伤口崩裂,从里头渗出鲜红的血来。
“顾承恩!”封子升忙去将他的手掰开,急切地叫了他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承恩一愣,才慢慢回过神来。
眼下他伤口再次破裂,封子升拖着他手腕,却是一动不敢再动。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顾承恩一眼,又看了眼那不明所以的小刺客,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皱着眉,只对傅应吩咐了一句:“去把闻大夫请过来。”
顾承恩说:“不用……”
小五依旧缩他的角落里,闻箬竹小心翼翼地撕开刚刚覆上去没多久的绷带,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不起……”小孩怯生生的:“我不是故意……”
封子升与傅应都瞥了他一眼。
封小五不做声了。
顾承恩痛的睫毛微微颤抖,封子升看着不忍,便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封子升皱着眉,声音轻了些,道,“不看会好些。”
顾承恩一愣,没有说话。
墙角的小刺客看到自己打出来的血窟窿,竟是连哭都不哭了,他惊慌地抱着肩膀,又神色复杂的看了看顾承恩。
手心里的眼睫微颤,像是封子升手里握住了两只蝴蝶。
封子升被他挠的心痒,便听顾承恩对闻箬竹说:“闻大夫,麻烦你了。”
闻箬竹正专心致志地为他上药,他手上动作很快,这回涂了厚厚一层才堪堪止住血,又拿绷带紧紧地缠了几圈。
顾承恩很快就说不出话来,牙关紧咬,额上冒了一层冷汗。
闻箬竹看了眼顾承恩,却是对封子升说道:“……不能再让伤口破裂了。再破一次,他这只手可能就不能要了。”
封子升点点头。
顾承恩疼的手上没力气,封子升便攥着他的手腕,将它放回到软枕上。
“听到了没?”小将军低声对他道。见人小脸煞白,便故意逗他道:“下次要是想抓人可别掐自己,你掐我,我给你掐。”
顾承恩被他一噎,就听封子升笑了,又道:“就当我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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