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族医师与姚竹雨一起很快配好了药送来。
聂薪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攥着帕子与汤匙,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夏垚喂药。昏迷之人不会吞咽,聂薪喂得有些艰难,喂一勺有半勺都会吐出来。
坐在一旁的严阔心中踌躇,正准备说话,就听见聂薪说:“听闻当初江氏的事,是二公子帮忙搭线的?”
严阔:“是的。”
“二公子与阿垚素未相识,居然愿意帮这么大的忙。”聂薪语气感叹,汤匙与碗壁碰撞出清脆响声,“果真是出身严氏。”
“聂前辈言重了。”严阔的目光从聂薪身上转移到双目紧闭的夏垚脸上,不紧不慢地说,“夏公子与宴阳宴公子也是素未谋面,他愿意为此竭尽心力,才令我佩服。”
聂薪莞尔一笑:“他素来心善。倒是你,方才在走廊上接住阿垚那一下,令我很是意外。”他依旧在笑,说话语气也好似在和一位久未碰面的老朋友聊旧事。
聂薪虽然不是专精武艺,但身手绝对称不上差,方才那一下,居然较这位严二公子慢了一拍。
他身手绝不在自己之下。
“你叫我前辈,倒让我有些羞愧了。”
严阔:“只是些许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聂薪喂完最后一勺药,捏着帕子擦干净夏垚的嘴角,将碗连着手帕一起放到旁边丫鬟端着的托盘里,没有继续纠结在这个话题上。
“阿垚偶尔会有些小脾气,不知道这些日子,有没有给严氏添麻烦?”
往日夏垚欢蹦乱跳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而现在,他却面色灰败地,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像一条搁浅的灰鱼儿,连尾巴都难以掀动。
那股由眼前人带来的欢愉尚未来得及流过心脏,便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气淹没:他既然那么亲昵地叫着“阿垚”,为何在他奄奄一息之时,口中说出的却是这种话。
可见此人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关心夏垚。
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聂薪用右手食指指背轻柔地拂过夏垚卷曲铺开的睫毛,睫毛颤动之间生出几分将醒的错觉。
“他年幼时过得苦,家里对他,总是多出几分包容。”
何止是包容,应该用“纵容”来得更贴切,只要夏垚开口,没什么不可以的。
严阔:“夏公子为人处事很有分寸,未曾添过麻烦,反而帮了不少忙。”那些曾经令他嗔怒羞恼的言行通通被抛到八荒之外。
试问谁能对病人口出苛责之语?何况夏垚正躺在距离自己仅仅一米之遥的床铺上。此刻口出恶语,在背后调嘴弄舌,说长议短,非君子之举。
“是吗?那再好不过了。”聂薪脸上晕着极浅淡的笑意,心中却不以为意。
这位严二公子是个体面人。
可惜,再体面的人,在心上人出事的时候,也难免失态。
若非若非这场意外,聂薪很难发现严阔对夏垚那几分情谊。
聂薪以知心兄长的身份待在夏垚身边这么多年,甚至在夏南晞与夏垚颠鸾倒凤一夜之后,次日仍然能面不改色地同夏南晞办事。
在这方面,他称得上是个行家。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聂薪垂眸一笑,问:“二公子如此出色,不知可有心上人?”
严阔面无异色地说:“尚未遇到有缘人。”随即反问:“聂前辈呢?”
聂薪没有回答,只笑了笑,将话题引到夏垚身上:“阿垚可是有很多人喜欢的。”譬如他,譬如许放逸,譬如夏南晞,还有院子里那些一看见他就会面红耳赤的下人们。
严阔不愿以恶意揣度他人,但眼前人,显然话中有话,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令人不爽的刻意。就像隐藏在果肉内部的虫子,看似果实甜美多汁,实则内部已经被蛀成一团恶臭的腐朽。
正当他准备开口之时,一声微弱的“严阔”在房间内突兀地响起,音量虽低,却足够明显。
严阔立刻起身向前一步,聂薪也身体前倾,紧张地看着夏垚。
夏垚尚未睁眼,口中便喃喃低语着自己意识消失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严阔,严阔……”
严阔立刻回应:“我在,我在呢。”
伸手握住夏垚颤颤巍巍从被子里摸索着伸出的手掌,在被子里捂了那么久,落在严阔手心居然是冰凉的,摸到的一瞬间,严阔的心也好似被冰块砸了一下。
他立刻将另一只手也盖上去,小幅度地揉搓,试图生出一些热量。
聂薪没有错过这看起来过于亲昵的举动,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夏垚眼睛睁开一条缝,视野因为两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的遮挡而光线昏暗,意识在似真似幻的朦胧中度过了约莫半刻钟方才完全回笼。
聂薪不愿再被严阔占得先机,关切地询问:“感觉如何?”
夏垚费劲地喘了口气,重新把眼睛闭上,低声说:“头还有点疼……是怎么回事?”
聂薪:“鲁氏的那条手链上有致狐族中毒的材料。”
“兄长同族长已经去查了。”
“那还真是倒霉啊……”
说了几句话,夏垚的精神好了些,握着严阔的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严阔正准备扶他起来,聂薪却插嘴道:“我来吧,不用麻烦,严二公子了。”
夏垚:“也好。”
既然夏垚都这么说了,严阔也没有继续坚持的理由,只好放下夏垚的手,退居一旁。
夏垚没有将目光再留给严阔,仿佛半梦半醒之间,脱口而出的呼唤是一场匆匆的初雪,尚未落到地面便已经消融,严阔能感受到到的,只有那份寒冷。
他靠在聂薪怀里,耷拉着脑袋,一截栀子花似的雪白颈子露在外面,弯出一截惊心动魄的弧度。
聂薪对严阔笑笑:“我陪他说说话就好了,耽误了二公子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告辞。”
随着轻轻一声咔,身后的门被合上。
白日刺目,高悬天空,严阔走出墙壁的阴影,热烈的阳光“噼里啪啦”落在身上,浸入衣服里,轻盈的衣料仿佛被阳光打湿了,沉沉地往下坠——尽管他身上穿着一件水火不侵的法衣。
严阔缓缓地沿着小路往前,心中颇有些不忿。
他为自己不忿,因为他简直像一个被赶出门的客人,一个在自己家被赶出门的客人。
也为夏垚不忿,聂薪为什么说“阿垚可是有很多人喜欢的”?
严阔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在排除异己,他,或者是他身边有人喜欢夏垚。
这是一种非常恶劣的行为,聂薪阻断了夏垚获得更美好爱情的可能,说不定被他打压下来的人更招夏垚喜欢,能给他更好的生活。
严阔瞧不上这种行为。
如果是他,他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然后赢得爱人的欢心,堂堂正正地与爱人在一起。
他在一个分岔路口左转,转入严氏包罗万象的藏书阁。
藏书阁占地面积巨大,在久远的过去,这里曾是一座崎岖的山峰,严氏的先祖以巨量的灵力凝聚锋利的刀刃,将整个山头削掉,为藏书阁的建立打造出一块平坦的地形。
而那座被削掉的山头,成了如今严氏的后山。
严阔隐去身形,没有让任何人发现,悄悄地混入一楼一群正抱着有绚丽多色彩书皮的年轻弟子之间,抽出一本开始研究。
每一本书都是作者呕心沥血之作,即便是此类有关男欢女爱的书籍也不例外。
严阔每一次上课之前都会仔细准备课上的所有内容,包括所有他能想到的学生们可能出现的问题,力求给学生们带来更好的授课体验。
在刚刚开始授课的那一段时间,尽管严阔已经尽己所能地准备,课上学生们问出的问题依旧经常出乎他的预料。
他想:“爱人”也是一样的,是一门值得深究的学问。
严阔未曾有过与人相爱的经验,他想:这是值得提前仔仔细细做一番功课的。
他在周围随着书中波澜起伏而欢欣悲伤的窃窃私语声中翻开书,以一种绝对端正的态度一字一句地阅读。
“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关进……爱恨纠缠……”
“……”严阔皱起眉头:既然爱,为何又要将爱人囚禁?虽然男子后来做出来补偿,但这不能改变男子品行有缺的事实。是那女子心善,才原谅了他。
严阔思来想去,始终认为这女子值得更好的。
他不能犯这种错误。
这书不好,换一本。
“……”
历经家族施压,风言风语后始终相爱,过程堪称九转十八弯。
严阔想起大哥,安心地把书放回去,大哥才不是那种看中门第之人,亦不会对自己的亲弟弟施加这种手段。
严阔将这些书籍一一翻过,环顾四周,八成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阅读,心叹:难怪有这么多人聚在这里。
书中的内容虽不尽完美,但字里行间鼓动人心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
纸上得来终觉浅,严阔思来想去,决定找一个足够合适,嘴巴严的人请教一番。
三弟深居简出,大哥惯会取笑人,让他知道肯定会多想,鹿霞书院的都是同僚,讨论这种问题容易引发误会。
严阔思来想去,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的夏垚为最佳人选。
以他的性格样貌,想必收到过许多来自爱慕之人的礼物,称得上经验丰富,向他请教,再合适不过。
借此机会,严阔正好为他准备一些礼物,弥补当初夏垚被拒绝之后的伤心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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