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安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叶之舟提议的臣子。
傅承胤凝眸望向他,指骨不耐烦的轻扣椅案,倾身沉问:“那纪相以为该如何?”
“回国君,”纪安整了衣襟上前,从容不迫道:“单凭叶将军的一纸信文,就要集军以破梁城,此番决议是否太过草率?”
“此言差矣。”
话音刚落,叶永出列,转身朝纪安笑问道:“右相只一文官加身,从未亲自带兵迎战,又如何能用您这文人之谋来质疑吾儿武略之才?难不成,大人也想做史书中的第二个赵括?”
“你——”
纪安睁目圆瞪,平日在他人面前文辞滔滔的做派,如今在这大殿中竟一时哽住了话头。
众臣见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心下纷纷起了心思,待国君又问起何人还有异议时,满殿臣子再无一人言语。
见状,傅承胤原本沉闷的面色稍缓。
他道:“既如此,寡人便允叶之舟为冀南大将军,掌边南军营事印,即日起负责攻梁之战的一切事务。望蓟夏末期,凯旋而归。”
语毕,纪安“扑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高声劝道:“雍梁之战刚刚结束,现下梁国城池设防怕是森严甚于往日,国君不能因梁城中几个冀国小卒的一时运幸,就如此草率的做下议决,倘若......倘若这是那梁君的阴谋,我们冀国不就自顾成了他的瓮中鳖、笼中兔,到时...恐怕追悔也莫及了。
请国君三思啊——”
一番谏言,感天动地,涕泗横飞。
可丝毫也劝不动傅承胤如今心底的执念,他望向殿中央抬袖拭泪的纪安,眸光甚是不喜。
殿中众人也大多是为趋炎附势的小人之辈,眼瞧着国君被右相惹恼,于是乎,各个都当上了那墙头草,倒向叶永一派,一个紧着一个的出言批奏起了右相的胡言乱语。
纪安急的眼圈通红,但最终也挽回不了这王君和众群臣的决议,此事被草草揭过。
而就在散事不过几个时辰,城墙头擂鼓阵阵,叶之舟一袭金甲打马而过,在百姓的四起欢呼声中率军离城。
纪安在宫门马车前轻叹连连,似是心伤至极。
官宦将此禀于冀王,冀王也只蹙眉静默,半晌,才幽幽饮下一杯茶,低声道:“右相老了,明日便准他在府歇息罢,往后没寡人之令,不得放他入宫。”
“奴才遵命。”宦官携令而下。
但就在此时,侍卫来报,纪公子与赵公公正在殿外等候,说是上垂县外的匪徒刺杀事有了眉目。
傅承胤搁了茶盏,眉梢一挑,“传。”
他似是没料到像纪南絮那样的病秧子,竟能在一日内从上垂那群匪徒手中活着回来,并且还绑了一人质押送入宫。
真真是不可思议。
傅承胤上下打量了面前恭敬叩首的晏温几眼,笑道:“倒是比你那位纪叔懂事些。”
晏温一怔,旋即把头埋的更深,说:“右相年迈,许多事都不通情理,只会一意孤行。若是哪日得罪了王君,还请王君恕罪。”
傅承胤笑:“纪安总归是寡人的兄长,何来得罪一说?”
晏温愈觉惶恐:“王君乃天命所托,旁人皆为凡者,不敢高攀。”
闻言,傅承胤朗声大笑,看向晏温的眼神也越发得兴。他说:“纪南絮,纪安可知晓你这般会演戏?”
晏温垂眸不语。
傅承胤又盯了他半刻,方才移了视线,道:“罢了,能哄得寡人开心就好。”
接着,他未给晏温再开口的机会,冷眸直射向殿中被捂了口鼻的黑衣匪徒,“你可知此为何处?”
黑衣匪徒跪在地上,他仿佛是被高座中的君王气焰吓到,浑身颤抖着,全然没了之前在林间的狂傲骨气。
傅承胤看他这副模样,欢喜更深。
一旁赵生见此,忙上前把这人口中团布取出,看他现在早已歇了自裁念头,这才稍松一口气,向国君行一礼后复又退下。
“你是何人?”傅承胤继续问道。
“回...回国君,”匪徒年纪看着不大,约莫十七八岁,他瑟缩着脑袋不敢抬头,闷声闷气的回道:“草民......草民名唤舟明。”
“那你可知前些日子刺杀的是谁?”
舟明瞳孔骤缩,道:“草民罪该万死......请......请国君责罚。”
闻言,傅承胤起身大喝:“刺杀王室中人,乃是死罪!”
这时,倒是摆足了国君的架子。
他以为这人听了此话,会继续像蝼蚁一样匍匐在自己脚下,乞求着一条生路。
但令傅承胤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舟明却陡然间卸了全身的气力,瘫软着倒在地上,而后他轻声道:“请,国君赐死草民。”
傅承胤微微有些惊愕,问:“就这么想死?”
舟明沉默着,骤然落下泪来,像是临死前的孤注一掷,他轻轻抬起头与座上君王对视,神情中满是绝望和无助。
傅承胤眉心紧蹙。
“就算国君此次放过草民,草民也无半寸生路可走,”舟明笑的凄凉,继续道:“倒还不如现在被君主赐死,这样死亡还能来的痛快些。”
傅承胤顿了顿,上前几步,道:“原因。”
舟明泪流的更急,看着王君的眼神宛若溺水者挣扎时拽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说:“求...求国君为草民做主......”
傅承胤:“你且说罢。”
“草民原是那上垂锦庄的记账伙计。”
舟明挣扎开口道:“锦庄锦缎虽供予王宫,每月银钱所入颇丰,但其对于庄内小厮的每月月银却是太仓一粟,只够勉强维持生计。草民及他人本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安稳度日,可...可那锦庄掌事却在沈家公子出事后,接了命令,把草民等的...一众求生百姓从庄子里赶了出去......”
舟明语气逐渐哽咽,直到最后的话不成句:“草民......只求吃饱穿暖...从无...为何......”
傅承胤被他哭的头疼,问:“那掌事何故要遣散你们?”
“草民不知,”舟明闷声回话:“但那掌事...是只遣散了锦庄账房的记账伙计。”
傅承胤沉眸微滞。
恰在此时,一侧晏温却开口向舟明道:“可南絮前阵子倒是听说,那上垂锦庄又招了好几房的记账伙计,你竟不知?”
话落,地上人大惊出声:“不可能!”
“为何?”
舟明沉吟几许,默然道:“上垂锦庄不像其他庄子那样,所供给的货源纷乱杂多,由此所需要的记账伙计也是事繁务忙。
它所供给的从始至终也就只有王宫这一处而已,每年月的收支出入都是固定不变的,详记一处,后页皆可照模画样,作何还要招几房的记账伙计?”
说着,舟明默了默,又说:“更何况,当初掌事散人时,与草民所述的理由就是这个。”
闻言,晏温犹疑再道:“可能是锦庄又有了新的生意也说不定......”
“如何还要新的生意?”傅承胤冷声斥驳打断道:“单是王宫一月予其的钱财支给,都是普通人家近两年的生活所需,他沈家只一宦官府邸,是想要多少的银钱作库,难不成还痴心妄想,在做些富可敌国的春秋大梦吗??!”
国君一怒,满殿皆静。
下一秒,案边杯盏忽的摔落,溅起一地碎瓷,在这昏沉大殿中亮着细闪。
傅承胤被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恍若一只臌胀的泡囊,他怒目圆瞪向旁边侍卫,高声嚷道:“给寡人查——查清楚那沈家到底在暗地里做些什么勾当——”
“是。”侍卫匆忙领命退下。
再一转眼,国君就被赵生搀扶着坐在王座中,按着顺气,旁边太监适时端了一盏新茶上前,赵生接来送到傅承胤嘴前,道:“国君莫气。”
傅承胤只觉眼前密密麻麻的飘了一片黑影,他拧眉抬手揉了揉额角,勉强压下心头震颤,轻抿一口茶,才堪堪缓过神来,然后抬眸望向舟明。
“先把这人押入天牢,待此事查明再作商议。”接着,他向晏温又道:“你先退下罢,若是得空,代寡人劝劝纪相。”
“南絮遵令。”
待众人尽退,殿中只剩赵生时。
傅承胤倚靠在软枕上,虚眸轻垂,问:“纪南絮此人,可有疑?”
赵生上前,为他再置茶水,随着袅袅白烟溢起,在这昏尘中凝湿了空气,一颗颗结在眼前,朦胧了视线。
于是,赵生透过白烟,掩睫看向冀王,声音似是被这水汽模糊的不真切:“回国君,纪公子确是如传言一般,温润如玉,不染风尘。”
闻言,傅承胤嗤笑一声,抬眼直直望着身前这个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宦官,说:“那小子果真是有些本事,连随寡人一处几十年的人都能被拉拢。”
赵生面色一变,蓦然跪地:“奴才不敢。”
“寡人知你不敢。”傅承胤偏过身,目光逐渐变得虚离,仿佛是要在这缥缈的四散水珠中看清往昔,“赵生。”
“奴才在。”
傅承胤道:“你认为,太子之位应传给寡人的哪个儿子?”
赵生闻之惶恐至极,头磕在地,梆梆作响,“奴才...奴才不敢!”
见状,傅承胤轻叹口气,缓缓起身朝内室走去。
他叹道:“往事惜矣,又如何再奢想将来。”
罢了。
罢了。
*
晏温回到相府,纪安正乐悠悠的躺在长椅中喝酒。恍然听闻前院传声,他也只眯眸斜睨一眼,自顾又斟一杯,笑呵呵的递到逐渐走近的晏温眼下。
“陪纪叔喝一杯。”
晏温微侧头,拒绝道:“本殿不胜酒力。”
“太子殿下莫不是在唬我,”纪安看了眼手中酒盏,朝他说:“殿下当初为一傅怀瑾喝倒朝中几十人的‘豪举’,时至今日,臣还记忆犹新。”
晏温静立不答,末了,抬手接来,一涌而尽。
“殿下好酒力。”
纪安笑着还欲再斟,被晏温挡手制止。
就在此时,堂外小厮匆忙赶来,躬身向两人道:“大人、公子,府外有人来见。”
“何人?”
小厮:“北昭城李鹤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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