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持不动声色地拂开这个缠人又恼人的主儿,肃然危坐,目不斜视。
君子端方,不蔓不枝。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但是紧绷的下颌线出卖了他的局促不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误入盘丝洞的唐三藏。
彼时二叔谢思邑正绘声绘色讲述自己前段时间在拉斯维加斯玩Black Jack狂捞20倍本金的经历,引得众人惊呼连连。他这个英语都讲不利索的老纨绔能在国外吃得开,很难不说有虚张声势的成分。但毕竟酒过三巡神驰意远,说者无意听者亦无心,都权当是个笑话。
呕哑嘲哳的笑声一股脑儿灌进耳朵里,吵得黎念头有些疼。
她眼见谢持不为所动,便撒开手放过他的袖子。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托住小脸,鼓着腮帮子闷闷不乐。
这个人果然没有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抠抠搜搜的。语文作业不借给她抄,任天堂游戏机也不愿意给她玩,现在让分她一点螃蟹也要装傻充愣、置若罔闻。
真的抠死了!
黎念正暗地里数落谢持的种种罪状,没注意到面前邛窑青釉瓷盘发出的哐当声响。
再抬起头时,谢持依然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别人闲聊,时而发出低沉的笑声。眼睛微微眯起,半掩住了不易觉察的疏离。
她怔怔盯着蟹壳里盛着的橙红黄白。
“想吃可以再点,都是家里人,不用那么拘束。”这次谢持没有刻意控制音量。
周珮文闻风而动,立刻喊来服务员额外加了一整份梭子蟹,着实让黎念尴尬得无地自容。
她打小接受的教育就不是溺爱那一挂的。
黄丽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哲学理论,硬生生把它曲解为饭不必吃太饱。喜欢吃的不给添菜,想要的礼物永远嫌贵。
所以黎念从来都不敢大大方方伸手索取,怕周围人觉得她不懂事,只能悄悄私底下犒劳童年的自己。
“谢谢妈。”黎念瓮声瓮气嗫嚅道。
谢持扫她一眼,思索片刻后凑过去和她咬耳朵:“老婆,为什么不谢我。”
这个过分亲密的称呼着实让黎念心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仿佛外太空传来的危险信号。
感觉谢持在报复自己叫他“前夫哥”……
她对男人突然的靠近毫不设防,橙香一浪接一浪地侵袭五感。
本来还以为嗅觉已经疲劳。
黎念脸皮薄,耳朵上面的皮肤更薄,薄到就像纸,甚至是蝉翼。所以耳朵一碰就会通红,哪怕只是一阵微热潮湿的气流也能带来酥麻灼烧的感觉,然后通过脊神经涌向小腹和腰部。
明明只是隔空传讯,她却有了羞于启齿的反应。
黎念不自在地往右稍稍挪动,故意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然后把堆成小山高的蟹肉推回去:“自己吃吧你!”
整个人就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易燃易爆炸。
谢持无奈耸肩抽身离去。他挺直腰背坐着,很快恢复了先前清冷矜贵的模样。
她可以随意戏弄他,但他不行。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想到这里,谢持幽深的眸子更晦暗几分。
郝芝宜看着两人时而黏在一起打情骂俏,分外眼红,憋在心里好久的问题终于一吐为快:“小持啊,你们扯证有多久了呢?怎么还没办婚礼?”
黎念听她这么问,顿时噤若寒蝉,后背心虚地渗出涔涔冷汗。
如果她此时此刻扣住谢持的手站起来,和在场的长辈们郑重宣布自己单方面提离婚的“好消息”,那她好像没办法完好无损地从包厢这里走出去了。
别的不说,光是谢思邑那身敦实的膘肉和纹满大臂的钟馗捉鬼图案就很有威慑力。
黎念隐约记得谢家二叔以前是混社会的,前妻也是受不了这一点才跟他离的婚。后来他收敛了脾性,跟着谢思谏来到京城,靠着公司分红也能混得风生水起,还娶到了现任妻子郝芝宜。
算了。想太多。
因为她发现谢持同样在沉默。
见二人跟闷葫芦似的,郝芝宜不依不饶:“周围好多亲戚还不晓得谢持结婚的事情,天天都想给他介绍女朋友。”
黎念总觉得这话让她听得有点不舒服。言下之意就好像是,你得抓紧宣示主权了,小心后来者居上。
离婚的八字还没一撇,已经有人在惦记着善后事宜。
“二妈,我现在回国了,婚礼的事情会尽快提上日程的,”谢持开口打破僵局,“到时候你要给念念封个大红包才行。”
黎念飞快把这段话的意思过了一遍,干巴巴笑了两声附和道:“噢——对对对,先提前谢谢您了。”
一唱一和,蜜里调油。
郝芝宜作妖不成反被将了一军,瞬间偃旗息鼓下来,勉强扯出一抹称得上慈祥的笑容,涂了厚厚两层的粉霜也盖不住吃土的面色。
提到婚礼,喝了一盅正微醺的周珮文来了兴致。
“都结两年婚了,真的该办了。你们赶紧把喜欢的场地挑好,不用管价格,漂亮气派就行,摆他个百八十桌,妈老汉来买单。
“婚纱照也要搞快点拍,新疆、西藏、青甘大环线,还有冰岛的极光、瑞士的雪山草原、坦桑尼亚动物大迁徙……都可以去取个景。到时候请婚庆公司打印巨幅海报,从酒店的顶楼一直挂到下面,让全京城的人都晓得我们的儿子儿媳有多么登对……”
列举了这么多旅游目的地,感觉都像是周珮文自己夹带私货。
“你这个妈当得简直不摆了,我都好羡慕哦。”小姑谢淼打趣道。
她结婚的时候,谢家各路亲戚都还在定居在县城乃至周边的乡镇里,故而只好把婚礼场所定在当地最普通的一家农家乐,布景简陋、流程草率。结束之后又赶紧回到沪城无缝衔接工作。
黎念听周珮文这么一添油加醋,不禁浮想联翩。
她盘起长发,穿着Vivienne Westwood纯白缎面吊带婚纱,在闪耀的镁光灯下步入繁花簇拥的仪式殿堂。新郎背对着她站在舞台中央,躁动不安等待first look的降临。
对方转过身来,逐渐清晰定格的那张脸竟然是谢持的。他挑着眉上下打量一番,戏谑地说,怎么跟个朵拉一样。
呵,好无语。
黎念赶紧把这离谱的画面从脑海里清除出去,长吁一口气,怏怏然缩进椅子里。竟然开始幻想和谢持的婚礼场景,她一定是被眼前这短暂美好的假象带偏了。
脱轨的人生必须要纠正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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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便饭”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半才结束,对于黎念而言,刚从上一段危机中勉强解脱出来,现下要又在一众亲戚面前假装琴瑟和鸣,这可比在驾驶舱里坐着处理特情还要令她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好在谢思谏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大驾光临,整个饭桌上的氛围还算轻松融洽。
到谢持买完单出来,大家还在依依惜别,相约着下次再聚。
郝芝宜攥住黎念的手便不肯撒开。
“小黎我是真的越看越喜欢。”这话是专门对周珮文说的。
“你以后要经常跟我们联系哇,不要把二妈给搞忘了。”
黎念腹诽她连自己的全名都不知道还要装腔作势。
但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足,小嘴抹了蜜:“我有时间肯定要多想着二妈,就怕您忘掉我,还总是想着给谢持介绍女朋友。”
郝芝宜气得眉心一跳,抱起儿子便上了车。谢思邑喝得酩酊大醉,趁他还没来得及当众吐出来,得先赶紧打道回府。
小金毛林克跟着一起跳上了周珮文的AMG轿跑里——它已经对车内的气息十分熟悉。
周珮文很喜欢林克,主动提出来要照顾它几天。得到谢持的应允后,代驾带着两位扬长而去。
最后只剩下谢持和黎念两个人。
七月流火,夜晚凉意绵绵,时而袭来翦翦冷风,吹散了酒意。黎念拢了拢身上的西装外套,庆幸自己穿得足够暖和。
比起客观上气温骤降,她更担忧的是自己眼下的境遇。前脚刚和塑料老公提离婚,后脚他就空降回国,甚至不给她留一丝缓冲的余地。
她偷瞄了一眼谢持。
停车场道路旁燃着昏黄的灯,幽暗的光亮一点一滴落在他的侧身,有种难以言喻的朦胧和渺远,像是马上就要虚化透明消失。
他正在打电话,面上看不出喜怒。
她又收回视线,偷偷在心里算起了账。
阆园这个住习惯的“家”可没法再待了。
基地的宿舍得搬好几趟才能搬回去。
随便找个酒店先将就一晚?等到谢持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搬家?
黎念用脚尖在地面上百无聊赖地画着圈。
脑袋胀胀的,一盘算这些事就头疼。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此时,谢持忙完手里的事,径自向她走来。
“我叫了代驾。已经这么晚了,还是先回阆园吧。”他冷冷道。
黎念有种被一眼看穿的挫败感。她的纠结与彷徨竟然就这样毫无保留暴露在他的眼底。
“这方便吗?”她精心矫饰所有负面情绪,微微一笑。
“黎念,你也不用这么快就代入角色,”谢持哂笑着,黯淡的眸光里流露一丝讽刺,“我们好像还没有正式离婚吧。”
黎念低头不语,嘴唇无力地翕张着,想说的话久久酝酿在心底,不停权衡着说出口之后的是非利弊。
路灯下,趋光的飞虫彼此纠缠,在暖光投下来的影子里不停画出无规则的杂乱线条。
她的心也好乱。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两年的状态跟离了也没什么区别。”黎念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一年前和谢持约定好要在黎志明忌日那天回来一起去事故地点吊唁,结果她独自在山里等了好久,给他打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联整整十天,用“出了点事”来作结。
如今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身为名义上的丈夫,却依然在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连及时的关心都没有。
她都不需要细数自己失望过多少次。
“谢持,和我结婚真是拖累你了。”
对方沉默的身影没入夜色。
她胸口像是被压在山下,喘不过气。
没等谢持开口解释,代驾骑着折叠电瓶车及时赶来。他从谢持手中接过车钥匙,按下解锁键。
身后的车灯骤然亮起。
黎念这才注意到他们竟然一直站在谢持的车前。
之前那台灰色卡宴似乎上的川省牌照,放在老家车库里吃灰尘了。眼下是辆京牌宾利。
“上车,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谢持直接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
代驾放好东西后,见黎念还在外边站着,神秘兮兮地凑上前眨眨眼:“男人生气了?别用哄的,晾个几天就调理好了。”
黎念:……?
不是。
青天大老爷,能不能听她解释。
生气的明明是她好不好!
饭桌上的烦人亲戚谁懂啊!=_=
今天是端午小长假第一天,端午安康呀(^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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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厄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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