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边关的暮春,本该是冰雪消融、草木奋力挣脱冻土束缚的季节。然而,永和九年的这个春天,却被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笼罩着。朔州城内外,往来的驿马明显频繁了许多,马蹄扬起的尘土似乎都带着焦灼的气息。父亲林靖的书房,常常在深夜依旧透出烛光,将领和幕僚们进出的脚步沉重,脸上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凝重。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低气压。

林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不寻常。她练武愈发刻苦,将那柄玄铁短匕舞动得寒光四溢,仿佛要将内心隐隐躁动的不安和某种模糊的预感,全都倾泻在不知疲倦的劈砍与突刺之中。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坐在灯下,指尖轻轻抚过那本《孙子兵法》扉页上跳跃的火纹时,她才能从那份熟悉的触感中,汲取到一丝奇异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仿佛通过这冰冷的线条,能与遥远帝都中那个赠书人,共享着同一片夜空下的呼吸。

然而,该来的风暴,终究以最猛烈、最残酷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撕裂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得如同浸了水的旧棉絮的下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头。突然,一匹来自京城的、口吐白沫、浑身被汗水浸透的八百里加急快马,如同一道濒死的黑色闪电,疯狂地冲入朔州城门,马蹄声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瞬间击碎了边城所有的日常喧嚣。

消息如同带着瘟疫的狂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将军府,乃至全城——先帝于巡幸京郊温泉行宫时,突发恶疾,药石罔效,竟于三日前,龙驭上宾,崩天了!

刹那间,整个将军府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般的凝固。所有仆役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骇与无措,连大气都不敢喘。林晚正在院中练习射箭,听到府外传来的隐约骚动和管家压低嗓音的急促禀报时,她手中的弓弦猛地一颤,那支即将离弦的箭矢失了准头,“嗖”地一声斜飞出去,深深钉入了远处的土墙,箭尾的翎羽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她骤然失控的心跳。

“陛下……驾崩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大脑一片空白,那个身着明黄龙袍、面容威严模糊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的并非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关乎江山社稷倾覆的茫然。

紧接着,是更为石破天惊、几乎让人怀疑自己听觉的消息。在先帝并未明确册立储君、国赖长君的情势下,以国舅华太师为首的一干重臣,“顺应天命”,“众望所归”地“拥立”了年仅十岁、在宫中素来默默无闻、母族早已式微的七皇子——萧彻,继承大统,定于柩前即位,并颁诏天下,改元天启。

“萧彻……皇帝?”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惊雷般在林晚耳边炸响。她手中的雕弓“啪嗒”一声掉落在尘土里。

那个在御花园偏僻角落,被一群衣着华丽的贵胄子弟推搡围住,瘦小的身体因愤怒或恐惧而微微颤抖,却紧紧攥着拳头、倔强地抿着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的孤寂身影……

那个在离别时分,将一枚绘制着粗糙却充满生命力的火焰纹路的陶片,珍而重之地递到她手中,用沙哑的童音说着“此片似与你有缘”的男孩……

他,那个需要她鼓起勇气去保护的身影,竟然一夜之间,成了这庞大帝国名义上的新主人?

一股强烈至极的不真实感,如同冰水般将她从头到脚浇透。但随即,一股更深的、更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所有的震惊与茫然,直抵心脏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挛缩般的疼痛。她猛地想起了华贵妃那日在赏荷宴上,看似雍容华贵、实则眼底深藏着凌厉与掌控欲的眼神;想起了朝野上下关于华太师权倾朝野、门生故旧遍布朝堂的传闻;更想起了母亲苏氏在无数个夜晚,用温柔却沉重的语调,为她讲述的那些前朝后宫之中,围绕着权力展开的、血淋淋的倾轧、背叛与谋杀……

他不是去坐拥那无上的荣光与权柄!他是被一群贪婪的野心家,强行架到了那个至高无上、却也至为危险的宝座之上!他是一面被立起来的、看似光鲜的旗帜,一个被推到风口浪尖、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傀儡,一个随时可能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被吞噬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最精致的祭品!

“晚儿。” 父亲林靖低沉沙哑、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林晚猛地回头,看见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口。他依旧穿着常服,但身形似乎比往日更加挺拔,仿佛在强行支撑着一座即将倾颓的山岳。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切入骨的疲惫,那双惯常沉静如古井深潭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林晚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先帝猝然离世的震惊与沉痛,有对帝国未来的沉重忧虑,更有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凛然与决绝。

“父亲……” 林晚的声音干涩,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林靖缓缓走到她身边,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投向南边那遥远而不可见的帝都方向,声音沙哑得如同被沙砾磨过:“消息……你都知道了。”

林晚只能用力地点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陛下……年幼,势单力薄。” 林靖的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华氏外戚,把持朝纲,其心……路人皆知。从今往后,我林家,与这萧氏皇权,与这波谲云诡的朝堂风云,是再也……脱不开干系了。” 他顿了顿,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沧桑与无奈,“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前途莫测,吉凶难料。晚儿,你……要好自为之。”

父亲的话,像最后一块千钧巨石,轰然砸落在林晚早已波澜滔天的心湖,彻底湮灭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她明白了,不仅仅是萧彻个人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整个林家,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未来的道路,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毫无选择地、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默默地弯腰拾起掉落的弓,没有再看父亲一眼,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坚硬的木质门板,她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屈起的膝盖之间。窗外,北境特有的、裹挟着粗粝沙尘的风,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哀嚎,永无休止地呼啸着,撞击着窗棂,也撞击着她剧烈跳动的心脏。

黑暗中,她颤抖着手,伸向自己贴身的衣袋,摸索着取出那个她珍藏了数年、用最柔软的锦缎缝制的、装着火纹陶片的小小锦囊。就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她打开锦囊,将那枚暗红色的、边缘有些粗粝的陶片倒在掌心。那上面,跳跃的火焰纹路,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勇气、力量和幼年约定的象征,更仿佛骤然间沾染了血与火的悲壮色彩,承载了难以想象的重量。

萧彻递给她陶片时,那双清澈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与寂寥的浅色眼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孤身一人,走向那深不见底、遍布荆棘的宫廷深处时,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却又挺得笔直的寂寥背影,刻骨铭心。

一种强烈到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的保护欲,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愤怒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她年轻的胸膛里疯狂地奔腾、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她不能!绝不能只是在这里,在遥远的边关,无力地担忧、恐惧、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那龙潭虎穴中独自挣扎!

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所有的混乱与无助。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梳妆台前,翻出母亲为她准备的、装着各色丝线的针线盒。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越来越昏暗的暮色,她摸索着点亮了烛台。昏黄跳跃的烛光,将她坚定而执拗的身影,投映在冰冷的墙壁上。

她选出最坚韧、颜色最接近衣料的丝线,穿针引线。然后,她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般的专注,用她能做到的、最细密最牢固的针脚,一针一线地,将那块带着宿命意味的火纹陶片,牢牢地、紧紧地缝在了她一件月白色软绸贴身中衣的衣襟内侧,正对着心口的位置。

细小的银针一次次穿透柔软的布料和陶片边缘微小的孔洞,发出极其细微却清晰的“窸窣”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仿佛是她立誓的回音。每一针穿入,都仿佛将她沉重的决心缝了进去;每一线拉紧,都缠绕着她无尽的牵挂与汹涌的情感。

当最后一针稳稳地打好结,她用牙齿干脆地咬断丝线。完成之后,她将微微发烫的脸颊,轻轻贴在那藏有陶片的衣襟位置。坚硬的、微凉的陶片隔着薄薄的衣衫,硌着她的皮肤,传来清晰的存在感,却奇异地让她那颗狂跳不止、充满恐惧与愤怒的心,渐渐地、一点点地平稳、沉淀下来。那里,紧贴着她生命源泉的心脏,仿佛有了一个永不熄灭的坐标,一个力量的源泉,一个无声却重于千钧的誓言。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已经完全漆黑的、呼啸着北风的夜空,那双黑亮如玉的眸子里,所有的迷茫、恐惧和不安都已褪去,被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所取代。她对着虚空,也对着自己那颗澎湃着热血与誓言的心,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如同在神祇面前立下盟约:

“萧彻,从你赠我火纹之日起,你我命运便已相连,休戚与共。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是明枪暗箭,还是滔天巨浪,只要我林晚一息尚存,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至死方休!此誓,天地为证,日月共鉴,永不背弃!”

窗外,风声愈发凄厉尖锐,卷起漫天沙尘,疯狂拍打着门窗,仿佛在应和着这少女掷地有声、贯穿一生的誓言,也仿佛在呜咽地预示着,一段充满了无尽荆棘、波澜与壮阔的传奇命运,就此,拉开了它沉重而悲壮的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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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苏徽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