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苍月城。
苍月城虽所属宁朝管辖,有一个汉人的名字,但实实在在像是一个异域之邦。
这是一座被风沙雕蚀的土城,街道狭窄蜿蜒,两侧的房屋用晒干的泥砖垒成,拱形的门洞上悬挂着常见的织毯,色彩鲜艳的织毯,在热风中轻轻摆动,营造出了异域的曼妙氛围。
街道上,小贩们盘坐在麻布摊后,兜售着琉璃串、铜壶和风干的药草,也有蓄着卷曲短须的男人,发辫间串着彩色的石子,女人们则以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手腕和脚踝上缠绕着银铃,走动时发出细碎的清响。
偶有宁朝的汉人商队经过。远处有三人牵着两匹骆驼走来,骆驼上垒起樟木箱,为首的男子身着半旧窄袖袍,腰间束着牛皮革带,挂一柄黑鞘横刀,落后半步的年轻人身材高大,生得剑眉星目,却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意,他时不时用驼鞭轻敲靴筒,目光轻浮地扫视四周。并行的有一蒙面男子,个子较矮,身形瘦削,头上裹着防沙的黑巾,长刀被布条包起覆在身后。
此地不比宁朝,行脚的商队携带兵器也实属常见,三人的小型商队无甚特殊。
但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为首的男子行走时双肩纹丝不动。年轻些的那个看似随性,却在每次被人群碰撞时,本能地以肩卸力,身形如游鱼般滑开,而那戴帷帽之人更是蹊跷,纵使被挑着陶罐的胡商迎面撞来,身后长刀始终保持与地面保持相同的倾斜角度。
这个商队就是刚到苍月城的裴定言、裴骁、迦叶三人。
到达苍月城的前一天,裴定言向迦叶吐露出此行前往苍月城的真实目的。
一个月前,朝廷按照惯例,拨给镇西军的三十万两白银,这批银子本来是驻扎在定西州十万镇西军一年的军饷,每年三两白银是一个普通士兵全家一年的嚼用,恭王裴照苦等三个月,等来的却是装满砖块的箱子,此事事关重大,军饷的准时发放关系到边疆稳定,军心乱则贼心起。
如今,这么大一笔银子不翼而飞,更离奇的是,负责押送的户部转运使王良也不见踪影,数天内,王良被宁朝十九州通缉,大街小巷张贴满了他的画像。
正当朝廷焦头烂额之际,有镇西军探子来报,有商队之人在苍月城参加城主婚礼时,见到了王良的身影。
苍月城城主宇文拓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至今已娶妻妾九人,每次娶新妇,必大操大办不可。
那次正是宇文拓娶第十个新妇的典礼,传闻新妇是来自宁朝江南水乡的美人,宇文拓喜不自胜,邀请了城里所有的商队大摆宴席。
那时便有人看到王良出现在新妇左右,形影不离,有人好奇:“新嫁娘身旁跟着名男子可成何体统!”,宇文拓闻言则不置可否:“我妻自幼孤苦无依,唯有一兄长陪伴左右,如今兄长送嫁,有何不可?尔等休得胡言乱语!”
经此,不少人记住了王良的脸,便有了裴定言此行的目的。只有找到王良,才能找到丢失的三十万两白银的线索。
“我刚刚去城里打探了一圈,没有人再看见宇文拓的新妇出门,距离宇文拓的婚宴已过半月有余,不能再守株待兔,我们必须先想办法接近宇文拓,才能获得更多线索。”
三人于苍月城城中的一处客栈落脚,裴骁刚出门打探消息回来,便风尘仆仆地来报。
“但是属下听城里的宁朝商队说,宇文拓的新夫人名叫柳月光,自幼生长在江南,此次远嫁西域,因思乡心切在府中郁郁寡欢。听闻宇文拓手下的一名管事在城内到处打听何人会奏连厢舞,想必是柳月光托人所寻。世子擅奏乐,我们何不从此处下手?”
裴骁语罢,突然想到,即使是最简单的连厢舞,也需要一名奏乐者,一名舞者相互配合,且连厢舞最考验律动节奏。让他挥刀斩敌,他能精准无误,可让他抬手举足配合舞步,那必是左手绊右脚,右手打翻酒盏的混乱场面...
裴定言含笑看着他道:“要等你学会连厢舞助我们找回银子,府里的将士们怕是要饿上数月。”
裴骁听罢,僵着脖子,不发一言。
“我可以试试。”
“迦叶姑娘会跳连厢舞吗?”裴骁奇道,这可太巧了。
隐在暗处的迦叶缄默良久后出声道:“我虽未曾学过此舞,但我自幼习武,想必学起来也快。”
“此事与姑娘无关,你不必牵扯太深。且如果露出破绽,必会打草惊蛇。”裴定言看着迦叶的眼睛,眼神似有精光,微微摇头。
“我愿助世子一臂之力,也请世子信我。”迦叶拱手抱拳,神态认真。
来到苍月城已有数日,迦叶每日都出入赌坊、集市等地打探叶一哥哥的消息,但一无所获。
自从七岁那年离开奉元关后,就再未见到过他。
记忆中的少年有着一张明朗的脸,眉眼清亮,笑起来时眼尾会微微扬起,带着几分狡黠的天真。经常会拍着她的头逗弄她说:“小嘉琅,你怎么这么矮”。
叶一是叶宗尧手下副将的遗孤,出生便被接到将军府中抚养,叶宗尧和苏佩夫妇将其视作亲子。自迦叶记事起,便和叶一哥哥互相打闹着长大。在迦叶五岁时,府里意外走水,燃烧的房梁砸下来,叶一下意识用右臂护住她的后脑,左脸却被房梁砸中,火焰从眉骨到颧骨狠狠犁过。
叶一清秀的脸,从此便留下了一道疤。
虽然他嘴上说着:“小小伤疤不算什么,小爷以后战场杀敌,要破的口子多得是!”,但是迦叶有一天看到他偷偷对着铜镜皱眉,镜中的疤痕随着他龇牙咧嘴地扭动。
迦叶看着他大声说:“比戏文里大将军的刺青还威风!”
“笨!哪有人刺青刺脸上的!”追打间疤痕被寒风刺得发痛,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化开了。
后来,叶一成了整个镇西军最厉害的斥候,那时他才十五岁,深伏在沙漠中七天,当车汗人的马蹄从头顶跨过时,他数清了辎重车上捆扎的桐油罐。
但也是这样的叶一,带来了让叶氏全族、镇西军五千精锐全军覆没的情报。
“叶一哥哥,你在哪里?”
“是你给我送的信吗?”
“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无数个谜团缠绕在迦叶心中,但此时,她必须尽快找到叶一哥,而跟随裴世子接近城主叶宗尧,也许是个突破口。
数日后...
城主府灯火煌煌,席间觥筹交错。堂上一位戴半面银箔面具的乐师垂眸拨弦,指尖在琵琶上滚出一串清冽的碎音。
是《折柳令》,边关军中常吹的调子。
无人识破,这乐师修长指节上的薄茧并非抚琴所致,而是常年挽弓磨出的痕迹。
忽闻铜钱叮当,一名红衣舞姬踏着鼓点跃至堂中,左足起迈,手中三尺连厢棍旋如游龙,两端的铜钱挂在棍尾,在灯下甩出金虹似的弧光。
台下看客只道这舞妓生得艳——左眼下一粒朱砂痣像溅上去的血,挺直的鼻梁投下锋利的阴影,可没人瞧见她缎靴踏地的力道,每一步都如刀尖钉入青砖。连厢棍旋至高处时,铜钱串的碎光溅在她鼻梁上,竟似刀锋沾了血。
裴定言指下琴弦铮鸣,他抬眼,正对上她回眸时凛冽的视线。迦叶的眼底沉静,却在望向他时,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似考究,似试探,偏偏唇角弯着,像一个真正的舞姬。
琴弦在他指尖下绷紧,本该流畅在《折柳令》的最急处,乐师却压慢了一拍。
鼓点乱了,她的连厢棍却未乱,铜钱串炸开一片碎金般的急响,红袖翻飞间,她足尖一点,又旋入满堂华彩之中。
此时的迦叶正借着旋入人群的关头,仔细地观察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面孔,却没有看到那张带有疤痕的脸。
一曲即终,迦叶挥舞着连厢棍轻击自己手腕脚腕,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她的眼中平静无波,但是神态却娇媚无比。这种落差显示出一种莫名的“神性”出来,此时台下众人无不陷入痴迷,而为首的苍月城城主宇文拓更像是失了魂魄,怔愣当地。
没人注意到,宇文拓旁边的第十夫人柳月光,却死死盯着隐在帷幕后的乐师。
...
此次涉险,虽接触到了宇文拓和柳月光,但并未看到王良的身影,看来两人各自的目的都没达成,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迦叶和裴定言此时正退到了专供伶人休息的雅间中,迦叶正准备悄然撤离,却发现裴定言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琴具,仿佛真是一个爱惜乐器的乐师,两人久久无话,彼此沉默着。
而迦叶此时心急如焚,害怕两人在此多待一秒,就多一份暴露的风险,心中正暗自腹诽:“这厮怎地如此温吞,全无将军凌冽之做派。”
正当迦叶要忍不住开口催促时,有人推开了雅间的门,是一个梳着双髻的丫鬟。
“柳夫人邀二位一叙。”
迦叶闻言诧异不已,难道我们暴露了?但看向裴定言,却看他似乎早已料到。
两人跟随着丫鬟来到了一处静僻的宅院,在沙漠里的边塞小城,竟然还有似江南水乡的粉墙黛瓦,看来这十夫人得宠,果真不假。
迦叶远远看到柳月光笔直地立在亭下,像春雨里的一枝杏花。
“请随我入屋详谈。”。
裴定言闻言,转头深深看了迦叶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
“随我一起。”裴定言留下话后,就往里走去。
屋内,柳月光目光灼灼,脊背笔直,拱手向裴定言行礼:"拜见世子",完全不似堂前那个温婉娇柔、满是愁绪的江南美人。
“不必多礼,长话短说。”
“阿良找到我时,只说镇西军会派人来到苍月城接应我,以连厢舞《折柳令》中段慢拍为接头暗号,我已在此等候数月,没想到是世子亲自前来。我已发现重大线索,宇文拓在醉酒之际像我吐露,自十年前,他的私库每隔一年就会进献大批银子,他私藏军饷的勾当,可能自十年前叶将军统领镇西军时,就已经开始了”
“宇文拓每个月都有几日会前往城西一处偏僻的铁匠铺,我已通知王良紧盯此处”
说罢,柳月光原本柔和的杏眼骤然收紧,瞳孔聚集如刀锋
“我们柳家这么多年都帮助世子通过漕运暗路运送饷银,恐怕这帮狗贼惟恐柳家断他们贪污的饷银的财路,才对我家有此深仇大恨,柳家血案绝对与宇文拓这个狗贼脱不开干系!”柳月光越说神色越发激动,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如一语惊雷,炸得迦叶不知所措。耳边只听到“十年前”、“叶将军”这两个词。
突然迦叶想起,自记事起,每年府中都有段时间,爹爹甚是忧愁,常听他叹息:“愿此次饷银能运送顺利”,而每当饷银到达府上,爹爹娘亲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回忆和现实仿佛连成一串,化为利刃,撕破了真相的一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