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总是充满了蓬勃的力量，能将一切颓然蒸发，重新铺就一层新的生命力。
在苏九娘的低吟之中，张舟眉头轻轻攒动，被握住的手颤了颤，于无声之间将苏九娘的手指勾勒住。
苏九娘心弦拨动，诧然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苍白斯文的脸。
转瞬，她探出另一只手，有些战栗地贴在张舟的半边脸上，细细触摸，直到五指和掌心都有了属于他的温度。
她终于释然一笑，指尖擦过张舟有些干燥的嘴唇，潸然道：“张舟，我在这里。”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头顶发出，继而一声：“九娘……”
苏九娘愣住，呆呆地看着张舟。
张舟抬手放在她的头上，揉了揉，轻声说：“我也在这里。”
一瞬后，苏九娘嘴巴一瘪，竟像个孩子似的嚎啕起来，吓得张舟不知所措，只不停抚着她的背脊，宽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都还好好的。”
她拽紧张舟的手，抽噎道：“必须好好的。”
张舟莞尔，“嗯，好好的，乖，不哭了。”
半霎后，苏九娘终于止了哭声，就那样趴在张舟的胸膛上，一只手同他十指紧扣，一只手紧紧抓着他胸口的衣裳，张舟逗弄她好几次，她都没舍得放开。
张舟打趣她：“你啊，全身上下就属那张嘴最硬，当初可是说得斩钉截铁，什么桥归桥路归路的，闹得我好几日都吃不好饭睡不着觉。”
他挠了挠苏九娘耳鬓，“现在就舍不得松手了？”
苏九娘暗暗掐了他一把，嗔道：“你能不能不要翻旧账？要说最先翻脸的，那可是你，不是我。”
“哦？还怪起我来了？”
苏九娘抬头，一双还残留着水雾的眸子里带了几分埋怨，不悦道：“当初你把我关进大理寺狱中时可是答应了我的，要与我交换条件，等我从狱里出来了，你却不认账了，还不让我跟着你。”
“哎~”张舟双手搂抱住她，将她压在自己心口处，低声说，“怪我都怪我。”
片刻后，他哑着声儿说道：“春林苑就别回了吧，我想办法把郭柳儿救出来。”
苏九娘摇头，“我必须回去。从我入春林苑那一日起，江照就已经对我生了疑心，还故意把柳儿放出来试探我，却这么久都不曾动过我，想来他也不确定我究竟是不是带着目的进去的。这一次我无故缺席好几日的授课，他对我的疑心会更大，我若就此不回去，那就更坐实了我有问题，我担心他会对柳儿下手。”
“添香阁贩卖兵器一事暴露后，江家和柳家这两条大鱼也浮出水面，那春林又苑是江照的私宅，地处偏僻，若有个什么……”
张舟的嘴唇忽地被一根食指轻按住，接着便听到苏九娘说：“这一次我会好好保护我自己的。”
她又抬起下巴，望着张舟，温声道：“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
张舟答：“我会的。”
约莫黄昏时分，苏九娘在钱宅用过晚膳后，回到张舟的厢房。彼时，张舟已经从床上坐起，认真翻看钱怀仁带回来的关于两个突厥人和添香阁一应人等的审问记录。
她放轻步子靠近，端起床头小几上一碗黑黢黢的药汁，用力捂了捂，感受到瓷器外层尚存的温度，催促道：“先把药喝了吧。”
张舟不觉抬头，笑了两下又低头翻弄着一堆簿子，糊弄道：“一会儿就喝。”
苏九娘抢走他手里那堆乱糟糟的东西，舀了一勺子药递到他嘴边，“张嘴，喝。”
张舟听话，咽下那一勺子苦得人作呕的黑汁儿。
一碗药下肚，苏九娘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一边收拾着一边说道：“我要走了。”
“这么快？”张舟惊呼道。
“嗯。”苏九娘站在他床前，把那堆公文、簿子悉数塞还给他，“就像你一样，得赶紧干正事儿。”
张舟有些不舍，“我听师母说，你身上也有不少皮外伤，再养养吧。”
苏九娘拍拍自己的腰，“我没事，硬朗着呢。”
张舟：“……”
苏九娘嘿嘿笑两声，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不早了，真的要走了，我还得回去给阿翁、师傅、师弟和蓉娘子报个平安呢。”
张舟嘴角耷拉，不忍释手。
苏九娘拿下他的手，放在一本簿子上，一边往门外退去一边冲他手里示意，“快忙你的公务吧，忙起来了就不会三心二意了。”
张舟失笑，目送着她离开，直到门口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厢房内再度归于寂静，他才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把心重新放回在案子上。
钱宅四处逐渐亮起灯火，张舟房内的蜡烛也不知在几时换上新的，直到新烛燃掉一大截，他才抬手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本想着今夜先作罢，不曾料到钱怀仁居然会在这个时辰来看他。
钱怀仁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张舟床前，将他床上那堆凌乱不堪的纸张、簿子一样一样拾掇好，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瞧着自家老师大晚上不睡觉跑来他这儿，也不说话，张舟问：“老师有心事？”
钱怀仁不答反问：“此次你遭逢暗杀，可有想过是谁的手笔？”
张舟愣住，目光投向钱怀仁。
室内的灯火将钱怀仁身上的缎袍映得生辉，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一半隐在阴暗里，一半在光明里，张舟只见那半边分明的唇一开一合。
“你失踪的这几日，长安城中流言四起，个个都在传你是被突厥人给杀了，紧接着就有死士前往城外寻你，意图将你灭口，再趁机嫁祸给突厥。”
张舟挠挠脖子，流言这事儿他还是现在才知道，看来自己失踪这几日，有人是如坐针毡啊。
他淡然道：“这倒是也不难猜，我捣了他们交易的老巢，动的无非就是两端的利益，至于站在这两端的是谁，其实也不难想，事到如今，牌该亮的都亮了，还没亮的也冒了个头。”
转而他又问：“柳崇然没跑吧？”
“宋寺正这几日不眠不休一直派人盯着呢。”
张舟哂笑，“这最该着急的就是他。”
“抓他的证据足吗？”
“不足。”张舟摇头，从床边小几上扯出一张审案记录，“我看了添香阁那些人的审问记录，都没交代出有用的东西。这些人要不就是受过严苛的训练，不到人头落地的时候断不会轻易开口，要不就是有把柄在主家手中，逼得她们不敢开口。”
他重新翻看完手中的东西，脑子里灵光一现，问道：“老师，我平安归来这事儿都有谁知道？”
“寻你的金吾卫、何城、我、你师母还有府中几个靠得住的下人，以及……那位小娘子。”
张舟陡然抬眼，从钱怀仁的神色中瞧出一抹探究。赵婉帧不必说，她自然是认识苏九娘的，且从他记事起，就知道师母这个人心思玲珑，有一双慧眼，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却又十分有分寸，想必上次探春宴回来后，她也没有把苏九娘的事儿告诉过老师。
这一次苏九娘同他一起被金吾卫给抬了回来，还在府中睡了一夜，老师怎么着都会生疑，这事儿是铁定瞒不住的。
他放下手中东西，微微翻转身子面对钱怀仁，认真说道：“老师，她是我心悦之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钱怀仁瞠目结舌，半霎没作出反应。
张舟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老师，你还好吗？”
钱怀仁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说道：“好，好，还好。”
“我同她三年前就认识了，那时我在郑县当差，不慎受伤，是她救了我，三年后的前两日，又是她救了我。”
谈及过往今朝，张舟脸上笑意泛滥，看得钱怀仁一愣一愣的，迟钝地意识到当年那个青涩的小子已经长大了，是该说上一门亲事的时候了。
只是他根本不了解他口中那位心悦之人，眉头不由得一皱，正色道：“她是哪家的小娘子？”
张舟顿住，料到事情早有搬上台面的时候，只是不想到会来得这么早。他说：“老师，此事有些复杂，待处理好这桩案子，我带她登门。”
钱怀仁点头，又言归正传：“今早大理寺来了个小青年，说有人要他帮忙给我带个口信。”
张舟狐疑：“什么口信？”
“说江柳两家要对你下杀手。”
闻言，张舟大为震惊，忙又追问：“可知道对方是谁？消息从何处传出？”
“春林苑。”
听到这三个字，张舟脑子里轰然一声，放在被褥上的手兀地蜷缩，将那锦缎作的褥面抓得生皱。
消息自春林苑放出，如果是真的，那只有一个人才能接近江照，江照一旦知晓消息泄露，那苏九娘、郭柳儿就危矣。
他一把掀开被褥，翻身下床，钱怀仁忙阻拦，拉扯中动了伤口，张舟疼得龇牙咧嘴。
“你要干什么去？”钱怀仁言语中有些愠怒。
待伤口的痛有所缓解，张舟靠着床坐下，弱着声儿说道：“老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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