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清晨,浸润在墨香与清寂之中。
辰时初刻,秦昭阙已端坐于自己的直房内。七品编修的青色官袍衬得她身形清瘦,玉冠下的眉眼低垂,正专注地校勘着《永乐大典》的书稿。窗外古木参天,只闻鸟雀啼鸣,偶有书吏抱着文卷轻步走过的细碎声响。
她如今的身份,尚无资格踏入皇极殿参与早朝。然而,朝堂的风,总会以各种方式,吹进这看似清净的翰林院。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同院的编修李铭从外头进来,带着一身初春的微寒和刚从翰林学士处听来的消息。
"维岳兄,"李铭在她对面的书案后坐下,压低了声音,"今日早朝,陛下竟问起你了!"
秦昭阙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眸中适当地流露出些许讶异:"李兄何出此言?昭阙官微职轻,岂能入陛下耳。"
"千真万确!"李铭往前凑了凑,"听闻是议到《永乐大典》编修中某部古籍的版本疑难,陛下便提了一句,'新科状元秦维岳,苏州人士,博闻强识,或可知之?'"
秦昭阙的心微微提起。皇帝朱景睿的这份"关注",于她而言,是机遇,更是无形的枷锁。她放下朱笔,面上依旧是谦和的神色:"陛下天恩,臣子唯有兢业勤勉,以报万一。"
"正是此理。"李铭笑道,旋即又感叹,"不过话说回来,维岳兄之才学,陛下有所耳闻也是应当。"
送走李铭,秦昭阙却无法再静心校书。皇帝看似随意的一句话,背后用意何在?她如今如履薄冰,任何一丝来自最高处的注视,都需反复掂量。
思绪不由得飘远,想起了四年前,祖父沈珩尚在都察院时,曾对她剖析朝局......那时祖父挺拔的身影,严厉中带着慈爱的目光,如今忆起,恍如隔世。而金水桥畔,顾清欢那双沉静又锐利的眸子,又不期然闯入脑海,与旧日记忆交织,让她心头一阵烦乱。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正准备重新投入工作,却见翰林院的一名掌典籍神色肃然地走了进来。
"秦编修。"掌典籍在她面前站定。
"大人。"秦昭阙起身。
"陛下有口谕。"掌典籍的声音不高,却让这小小的直房瞬间安静下来,"陛下问,北宋监本、南宋坊刻与廖氏世綵堂本,于《营造法式》校勘,孰优孰劣,着翰林院编修秦维岳具折陈述己见,限明日呈递。"
口谕传达完毕,掌典籍看了秦昭阙一眼,意味不明地道:"秦编修,简在帝心,好自为之。"说罢,便转身离去。
直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李铭已是满脸惊叹与羡慕。而秦昭阙心中却是波澜骤起。这绝非简单的考较学问,《营造法式》涉及工部、将作监,乃至边防营垒,陛下以此书垂询,其意恐怕不止于典籍校勘本身。
皇帝朱景睿,这位登基四载,试图在阉党与文官集团间寻求平衡的年轻君主,究竟想从她这个"新科状元"身上,看到什么,或者,试探出什么?
她缓缓坐回椅中,目光落在面前空白的奏疏纸上。这一次,她的回答,需慎之又慎。
整整一个下午,秦昭阙都埋首于纸堆中。她不仅要引经据典,阐明版本源流,更要揣摩圣意,在这看似单纯的学术问题中,给出一个既显才学,又不涉党争的稳妥答案。
夕阳西斜时,她终于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奏疏已成,字字斟酌,既指出了世綵堂本的价值,也强调了多方参校的必要,行文谦逊而严谨。
下值的钟声响起,她仔细整理好书案,与同僚道别后,独自一人离开了翰林院。
她没有直接回位于城东榆钱胡同的租住小院,而是绕道去了离翰林院不远的一处书肆。这是她平日里获取外界信息,尤其是士林清议的一个习惯。
在书肆盘桓片刻,选了两本新刊印的文集,又看似随意地听了几句书生们关于朝局的议论,并无甚特别之处,她便付了账,转身离开。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她抱着书,走在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上,青石板路映着残阳,泛着湿润的光泽。
转入通往榆钱胡同的那条僻静小巷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的顿了一下。
巷子深处,暮色四合中,一道玄色身影静静地倚墙而立。依旧是那身令人望而生畏的飞鱼服,只是卸去了斗篷,身形更显颀长挺拔。残阳的光线恰好掠过巷口,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他大半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正定定地看着她。
秦昭阙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他果然来了。
她停下脚步,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与他无声对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沉寂。
良久,顾清欢直起身,缓缓向她走来。他的步伐很稳,落地无声,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直到在她面前三步远处站定。
距离近了,她更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细节。冷硬的线条,微抿的薄唇,以及那双深眸中翻涌的、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比四年前高了许多,她如今扮作男子,身形在女子中已算高挑,却仍需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他身上的沉香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与铁锈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维岳......贤弟。"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久未言语的干涩,刻意加重了那两个字,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咀嚼这陌生的称呼。
秦昭阙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冰凉。她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惊讶:"顾......指挥使大人?您这是......"
顾清欢的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四年的空白一寸寸补回。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向前又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她官袍的领缘,那里一丝不苟地紧扣着,遮掩了所有可能泄露的秘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丝潜藏极深的痛意:
"昭阙”。他唤出了那个真正的名字,掷地有声,"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暮色彻底笼罩了小巷,将他玄色的身影与她青色的官袍融在一片晦暗不明之中。只有他腰间那柄绣春刀的刀镡,在最后的余晖里,反射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寒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