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语沉檀

巷子里静得能听见彼此衣料的摩挲声。

“昭阙,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秦昭阙耳畔。她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面上却强自镇定,甚至微微蹙起眉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被冒犯的薄怒:“指挥史大人,您认错人了吧?下官秦维岳,苏州人士,去岁恩科……”

“苏州人士?”顾清欢打断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沈家昭阙,自幼习《楚辞》,最爱‘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四年前苏州沈氏罹难,独女沈昭阙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他每说一句,便逼近一分,那冷冽的气息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的目光灼灼,似要烧穿她所有的伪装:“秦编修,你说,这世上有如此巧合之事吗?容貌相似,籍贯相同,连对古籍版本的见解,都与沈师当年如出一辙?”

秦昭阙的心沉了下去。他不仅认出了她,连她的学问根底,他都一清二楚。四年时间,他竟对她、对沈家之事,了解到如此地步?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再否认已是徒劳,反而落了下乘。她抬起眼,迎上他迫人的视线,眸中刻意维持的困惑散去,只剩下清冽的警惕与疏离:“顾指挥使既然知晓沈家旧事,更该明白,有些名姓,不便再提。下官如今,只是秦维岳。”

她承认了。

尽管是迂回的承认,但顾清欢紧绷的心弦,仿佛直到此刻,才真正松懈了几分。那强撑着的冷硬外壳下,是无处安放的庆幸与后怕。他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看着她官袍下比记忆中单薄许多的肩线,心头那股混杂着痛惜与失而复得的情绪几乎要决堤。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翻涌的波涛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潭。他退开半步,拉开了些许令人窒息的距离,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逼问,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涩然:“好,秦编修。”

他不再唤她昭阙,顺着她的意,却让这声“秦编修”听起来格外刺耳。

“此处非讲话之所。”他目光扫过寂静无人的小巷,“随我来。”

说完,他不等她回应,便转身朝巷子更深处走去,步伐沉稳,仿佛笃定她会跟上。

秦昭阙看着他玄色的背影,犹豫只在刹那。她知道,今夜若不同他把话说清,日后必成隐患。况且……她心底亦有许多疑问,关于他,关于这四年。

她抿了抿唇,终是抬步跟了上去。

顾清欢并未走远,只在巷底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停下。他自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无声地打开门锁,侧身让她先行。

门内是一个极小的院落,仅容转身,正面一间小屋,窗棂紧闭,透不出半点光亮。他引她入内,反手关上门,落了闩。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稀疏的月光透过窗纸,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以及彼此模糊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陈旧的尘土气,似乎久未住人。

“这里是……”秦昭阙站在门边,没有贸然深入。

“一处安全的据点。”顾清欢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淡无波,“无人知晓。”

他走到桌边,摸索着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驱散了部分黑暗,也映照出他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那双始终锁在她身上的眼眸。

灯火下,两人相对而立,一个玄衣冷峻,一个青袍清雅,中间隔着四年的光阴与生死,气氛凝滞而微妙。

“你……”秦昭阙率先打破了沉默,问出了盘旋心头最大的疑虑,“为何会成为锦衣卫?”

顾清欢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看了看,确认无异状,才转身,背靠着墙壁,目光沉沉地落在跳跃的灯焰上。

“沈家出事后,我赶到苏州,只看到一片焦土。”他的声音低缓,带着回忆的冰冷,“官府定案,天干物燥,意外失火。我不信。”

秦昭阙的心猛地一抽,那夜冲天的火光与灼热的气息仿佛再次扑面而来。

“我知是阉党构陷,却苦无证据,人微言轻。”他继续道,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科考之路漫长,即便入仕,何时才能触及权柄,为沈师、为沈家讨回公道?恰逢锦衣卫在江南遴选人手,需身家清白、略通文墨者。这是最快的途径。”

他抬起眼,看向她:“只有掌握足够的权力,才能查清真相,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敲在秦昭阙心上。她看着他被灯火勾勒出的冷硬侧影,忽然明白,这四年,他走的是一条与她截然不同,却同样布满荆棘的道路。他投身于黑暗,或许,正是为了追寻一丝光明。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还活着?”她问,声音有些发干。

“不确定。”顾清欢摇头,“直到去岁放榜,看到‘秦维岳’的名字,籍贯苏州,文章风格……像极了沈师亲传。我便开始留意。今日金水桥畔,不过是最终确认。”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呢?为何要走这条路?女扮男装,科考入仕,这是欺君之罪!一旦败露,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与责备,更多的,是深藏的担忧。

秦昭阙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清冷的眸子里燃着坚定的火焰:“与顾大人一样。唯有站得足够高,手握足够的力量,才能撕开谎言,还沈家清白。欺君之罪……”她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惨淡的弧度,“从决定走上这条路起,我便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她的觉绝,让顾清欢心头剧震。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沈家书房里,与祖父辩论朝政时,眼神倔强、寸步不让的少女。只是如今,这份倔强里,掺杂了太多沉重的血泪。

沉默在斗室中蔓延,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顾清欢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他走到她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让他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秦编修,”他开口,语气郑重,“从今往后,在朝堂之上,你我依旧是陌路。但在无人可见之处,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他的承诺,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千钧之力。

秦昭阙心头一热,鼻尖竟有些发酸。四年来独自承受的所有压力、恐惧与孤独,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稍稍倚靠的支点。但她迅速敛起这片刻的软弱,微微颔首:“如此,便有劳顾大人了。只是……还请顾大人谨记,下官,是秦维岳。”

她再次强调,既是提醒他,也是提醒自己。前路凶险,容不得半分儿女情长,更容不得身份泄露。

顾清欢深深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我明白。”

正在此时,远处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二更天。

秦昭阙心头一凛,知晓此地不宜久留。“夜深了,下官该回去了。”

顾清欢没有阻拦,只道:“我送你到巷口。”

“不必。”秦昭阙拒绝得干脆,“人多眼杂,顾大人留步。”

她转身,手触到门闩,略微停顿了一下,终是没有回头,轻轻拉开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的夜色中。

顾清欢站在原地,听着她细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他久久未动,唯有桌上那盏油灯,将他玄色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悠长而孤寂。

他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靠近时,她发间若有若无的、与这满室陈旧尘埃格格不入的清淡墨香。

昭阙,维岳。

无论她叫什么,活着,便好。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风雨晦明的朝局中,为她撑起一片尽可能安稳的天,直到沉冤得雪的那一日。

夜色,愈发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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