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陈由己对宗主的憎恨有多深,时而更深、时而会浅一点。
永令十六年,陈由己和陈芷兰被人牙子带出了城,大概是一直在向北走,走了很久。
两人也曾在路上试图逃跑,然而乳臭未干的毛孩,体力也远不及那人牙子,逃跑终究落了空,只换来一顿打,陈由己挨的打。
人牙子其实也懊恼过拐了陈芷兰。如今陈家人不依不饶、竭力搜查,没有放过的迹象。这两个孩子,他是湿手沾上干面粉,甩也甩不掉了:若是将两个孩子活着放回去,两个孩子已经看到了他的脸,回去后一通描述、带了人来指认,他便更可能被抓到了;可若是索性将两个孩子杀了,万一有朝一日落了网,他是必死无疑的。
一日那人牙子带他们进了一个村庄,似乎是与村庄中的人进行什么交涉,之后村里那人走到她们身旁,拨拨弄弄地检查了她们,继而与人牙子似乎商量着什么,最后人牙子带她们离开。
陈由己隐约觉着这人牙子是想把她们卖给这村里,只是大概价格没谈拢。
人牙子带着她们继续向北而上。
许久之后,陈由己才知道这村里和人牙子确实是没谈拢,只是并非由于价格,而是陈芷兰。村子怕惹上麻烦。那人牙子也压根不想带着她们两个累赘继续向北,只是他或许是想着,若有一日东窗事发、被陈家人抓到了,这时候陈芷兰还活着,他自己或许还可留着一命,甚至或许可以将陈芷兰要挟为人质。
所以两人并未被杀掉、也没被放走。
不久之后,人牙子带着陈由己二人便遇上了血月宗,吞月君在其中。
那时候吞月君正尝试走邪道修炁,刚刚开始吸食人的魂魄不久。只是彼时,他的境界还不够高深,因此急于寻找那种意志不坚、易于融合的魂魄,少年与孩童的魂魄便是上佳之选。
不知他哪里听闻,这附近有个村庄,将孩童拐了来卖。
这整个村子暗中竟都在做这生意。
吞月君在到这村庄之前就碰上了陈由己三人。
有现成的自然是更好。
吞月君杀了人牙子,得了陈由己和陈芷兰两人。
她们二人与另一名孩童被关在一处。看守松懈之时,陈芷兰压低声音和那孩童闲话了三两句,两人就算认识了。那孩童瓮声瓮气地告诉她们,他是在村里边儿被抓到的,那天他在村里玩,忽然就被人用布帕蒙晕了,再醒来时候便在这里了。
陈芷兰自然问,那吞月君将他们抓来是为了什么。
那孩童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那孩童又说,他们这一带近来开始流传起一个名字,叫血月宗,传说这血月宗会吃小孩,大人还会用这件事来吓唬孩子们。孩童补充说,他也是听他妈说的。说完打了个喷嚏,打完喷嚏又吸了吸鼻子。
那日,吞月君与一名血月妖人来到他们三个孩子面前,吞月君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逡巡,三人直觉感到危险不详,不敢说话也不敢动,陈由己耳边那个孩子吸鼻涕的声音不断传来。
只听得吞月君旁边的人说:“那个孩子感冒了,先他吧。”
吞月君不说话,点了点头,他手下那人便把那个孩子带走了。
很快,不知从哪里传来那个孩子凄厉的叫声,陈由己才从怔愣发懵转向了真切的恐惧。她扯了扯陈芷兰的衣袖,轻声道:“他们是真的把他吃了吗?”
陈芷兰也忍不住发颤,却尽量让声音显得镇定平稳:“他吃人干什么呢……不会的,不会的……小花,你不要害怕……你是被我牵连的,我会保护你的。”
陈由己没问陈芷兰在这样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她还能怎么保护她。
之后看守她们的人回来,陈芷兰想要旁敲侧击地打听那个孩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看守不理她。
陈芷兰摸到了陈由己发抖的小臂,趁看守不注意,她轻声安慰陈由己:“小花你看,如果他们真的要吃人,也是我比较胖,应该会先选我吃。”
陈由己心想,陈芷兰这该不会是在安慰她?
她和陈芷兰说:“可是我身体比较弱,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他们养着肯定不划算,上次他生病了,他们就把他吃了,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会先选我吃。”
然而她们两人知道,若是这样下去,她们俩谁都是逃不过的。
过了两天,陈由己也感冒了,或许是被那孩子传染的。
对上吞月君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眼神,陈由己不由瑟缩一下,然而她不得不鼓起勇气,说出她反反复复琢磨过的:“我只是感冒了,不会死人的。你是想要小孩吗?我知道哪里有很多小孩。”声音里还是藏不住颤抖。
吞月君示意手下将陈由己拉出来。
陈芷兰拉住陈由己的细胳膊,向吞月君道:“我的肉比她多,你应该先吃我!”
吞月君也不解释,只冷笑一声,道:“赶着送死,我真是第一次见。”
陈芷兰又说:“她是被我牵扯进来的,我不能……”
此时,吞月君却是不想听陈芷兰说话了,他示意一下,便有人堵上了陈芷兰的嘴。
陈由己此时已经吓得腿软,只瘫坐在地上有些呆愣看着吞月君。
吞月君将手覆在陈由己额前。
蓦地,陈由己似乎是意识到了危险,连连坐着后退几步,她道:“我有用!”声音起得很高、很尖利,然而仅仅三个字,到后面,声音又骤然低下。
吞月君眯一下眼睛。
陈由己不解其意,只好做最后的挣扎:“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那个村庄里有很多小孩。”
片刻之后,吞月君冷冷开口:“你怎么知道?”却是没有再往前走,只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她。
陈由己如实说了她们被人牙子带去那个村庄的事情。
听完,吞月君眼中的不耐似乎褪去,换上了漫不经心,状似随意:“你,”他指着陈由己,“不错。”
陈由己仍是不解,只见吞月君转身走了,她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看守将陈由己重新关回牢里。
陈芷兰忍不住低声地问她:“小花,你真的要带他们去一个小孩很多的村里?让他们去抢村里的小孩?”
陈由己低下了头,道:“反正那些小孩也都是被拐卖来的,已经回不了家了。”
“被拐卖来的小孩?哪个村庄里是被拐卖来的小孩?”
陈由己便解释那个村庄,又说了她的推测。
陈芷兰感叹道:“原来是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
陈由己也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如果不这样,我们肯定会死的,而且他们本来也可能会找到那个村庄。”
陈芷兰不语。
陈由己想了一会儿,又说:“之前我看到过,有人饿极了的时候就会吃尸体的肉……大家都是这样的。”却也说不清楚,这个“这样“究竟是哪样。
陈芷兰仍然沉默不语。
不久,就有人把陈由己带出去了,陈由己指路。
不到两日,便到了之前的村庄。
之后的一切陈由己也不清楚了,她仍与陈芷兰被关在笼子里,只听得外面似乎是一片混乱。
其实她整个人也是恍恍惚惚的。很快,她们这方小小的、有栅栏围起的空间之内便多了五个孩子。
这时候,加上她和陈芷兰已经有七人,不大的空间便满了。
陈由己想要和陈芷兰说话,然而陈芷兰有些冷淡,并不回应。
吞月君再次出现。陈由己对上他的结霜的眼神,想要讨好地笑一下。
可是陈由己刚刚扯起僵硬的嘴角,吞月君便像是看破了她的意图一般,也朝她阴冷地笑一下,随后向手下示意,一边道:“今日就是你了。”
陈由己面上刷地一下失去血色。
她前两日还说自己有用,如今却已经没用了。
血月妖人进入这间囚牢的时候,陈由己用手紧紧抓握着栅栏,不肯松手,她望着吞月君的眼睛,又一回哀求道:“我有用!”
陈芷兰拉着那血月妖人,要能抵消一些他在陈由己身上的气力。
她也对吞月君喊道:“你不要吃掉她,她是被我牵连进来的,你不能先吃她!”
吞月君不为所动。
陈由己知道自己今日是逃不过了。死到临头,头脑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
趁着陈芷兰拉住那来抓她的血月妖人,陈由己瞬间爆发出一阵力气,挣开了那人的钳制,挨挨挤挤的囚牢里不知道她的手肘是撞到了谁,陈由己没管。
她眼里只有那些小孩。
她以迅雷之势抓住一个小孩的衣襟,衣襟一下就被扯破。
陈由己索性重重一推,将那孩子推在地上。随后,陈由己一下跨坐在他身上,握紧了拳头,一拳一拳没有间隙地打在他脸上。
众人一时呆愣,都没有反应过来。另有几个孩子,只被吓到,动也不敢动。
那吞月君手下终是甩开了陈芷兰,陈芷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过来要将陈由己拖开。然而陈由己此时已经发了狠,他竟花了好些力气才制住陈由己的双手。
最后时刻,陈由己用尽力气用手肘搡击那孩子胸口,这才被拉走。
拉出囚牢。
陈由己抬起头看着吞月君的眼睛中杀意还未散。吞月君的眼中却有沉重笑意。
他问:“你打他,是因为和他有仇?”声音中的坚冰化了。
“没有。”陈由己答。
吞月君眯了眯眼,这一回竟像是在笑:“那是为何?“
陈由己粗嘎着声音:“他受伤了,这样的伤势就会让他发烧,伤口也会溃烂,很可能某一天就死了。如果你不想浪费一个孩子,你不应该先吃我,你应该先吃他。”说话时候,她灼灼的眼神看着吞月君。
她说完,吞月君看着她的眼睛有一会儿。
忽地,他笑起来:“哈哈哈!好!”简直是哈哈大笑,他指着陈由己,“你,很好!哈哈!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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