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他的宝贝

当不向外跑的时候,谢令璋也决计是闲不住的。那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大病,仿佛将他骨子里被长久压抑的、属于少年人的活泼天性,一股脑儿地全都释放了出来。

这天性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笋,带着一股不管不顾、蓬勃向上的鲜活劲儿,急切地想要弥补那些被病榻禁锢的苍白时光。

偌大的鹭洲馆,亭台楼阁,回廊水榭,几乎处处都能捕捉到他灵动的身影,听到他那清越得如同玉石相击的笑语声,在春日温润的空气里荡漾开一圈圈生机的涟漪。

他最爱缠着的,自然是谢韫文。在谢令璋的世界里,先生是巍峨沉静、可供仰望的高山,是风雨来时最坚实的依靠,是这纷繁世间他唯一也是最亲近的眷恋。

仿佛只要待在先生身边,嗅到那熟悉的、带着书卷墨香和清浅药草的气息,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深沉安稳,外间一切纷扰都再不能侵扰他分毫。

只是,谢韫文身为流云宗位高权重的长老,又是这鹭洲馆的主事人,一年四季总是极忙碌的。

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永远堆积着如小山般的待批阅宗务卷宗与各方往来信函,宗门内的大小事宜都需要他最终定夺。

于先生而言,是没有什么春假秋假之分的。如今,还要额外分出不少心神,来应付、安抚自家这个病愈后越发调皮捣蛋的宝贝。

然而,谢令璋才不管这些大人的烦恼。他像是天生自带一种敏锐的直觉,总能精准地捕捉到谢韫文刚刚放下手中狼毫笔、略显疲惫地抬手揉着眉心,准备稍作休憩的那一刹那。

往往就在这时,书房外那铺着青石板的幽静小径上,便会响起一阵轻快得近乎雀跃的脚步声,伴随着哼唱得不成调、却因心情愉悦而显得格外动听的小曲儿。

下一瞬,那扇雕刻着松鹤延年图案的木门便被“吱呀”一声毫不客气地推开,一个身影如同裹挟着满身花香和阳光气息的轻风,“呼”地一下卷了进来,精准无误地扑到宽大的书案边。

旋即他就像只依恋人的幼兽,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谢韫文的一条胳膊,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毫无保留地倚靠上去。

“先生,先生!”他仰起脸,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更是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碎星,开始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说起那些在谢韫文听来或许是“鸡毛蒜皮”、“乱七八糟”的琐事。

譬如,后园那棵老槐树上栖居的白头翁夫妇,今年又成功孵出了一窝雏鸟,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挤在巢边,张着嫩黄的小嘴等食,可爱极了。

譬如,厨房新来的那个憨厚帮厨小子,练习刀工时分了神,差点切到自己的手指,吓得脸都白了,活像刷了一层浆糊;

又譬如,他刚刚在穿过九曲回廊时,看到一只通体碧绿、剔透如翡翠的纺织娘,后腿一蹬,跳得老高,差点就蹦到他衣襟上了……

他说得又快又急,气息都因兴奋而有些不稳,小脸泛着健康的红晕,仿佛不立刻将这些新鲜**的见闻统统倒出来,分享给最亲近的人,就会把自己给憋坏了似的。

常常是,谢韫文还没来得及对他上一句关于小鸟或者纺织娘的描述做出些许回应,他的注意力已然被窗棂外翩然飞过的一只彩蝶,或是书架上某本他从未留意过的、新露出一角封皮的古籍吸引了去。

于是,他又像来时那般,如同一阵抓不住的风,“呼”地一下卷了出去,只留下半句没头没尾、悬在半空的话,以及空气中微微晃动、独属于少年的那种带着皂角清甜和青草气息的味道。

余下的,便是被抱过的胳膊上残留的、实实在在的温热触感,久久不散。

谢令璋自然也有安静待在书房的时候——那便是他抢着要为先生磨墨的片刻。在他心里,觉得这便是世间最风雅、也最能理所当然亲近先生的美差。

然而,他做事总带着三分天生的毛躁,七分随心所欲的兴致。那上好的、价值不菲的松烟墨锭,在他白皙纤长、却显然并不安分的指尖下,命运多舛。

时而他求成心切,用力过猛,磨得过于浓稠,墨迹难以化开;时而又因走了神,加了太多清水,使得墨色淡而无光。

那漆黑的墨汁便常常不听话地飞溅出来,星星点点,如同调皮的黑蛾,洒落在铺开的、雪浪般的宣纸上,甚至是他自己月白色的衣袖、以及不经意蹭到的脸颊上,留下些淘气的、一时半会儿洗不掉的痕迹。

他却浑不在意,顶多抬起那张沾着一两点墨痕、更显生动鲜活的脸,冲着微微蹙眉的谢韫文,露出一个带着些许赧然、却又理直气壮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春日鹭洲馆内繁花似锦,争奇斗艳。他瞧着先生那张宽大书案一角的素白瓷瓶里空落落的,便动了心思,定要去园中采摘些最鲜妍、最蓬勃的花枝来为先生装点书斋。

可他一个小孩子,哪里分得清哪些是寻常观赏的花卉,哪些又是谢韫文耗费无数心血、精心培育多年,或许有着特殊药用价值或灵气的珍稀灵植?

全凭一时兴之所至,他跑进那被阵法小心护持着的药圃或名贵花苑,目光流转,专挑那开得最绚烂、色彩最夺目、最合他眼缘的下手。

结果往往是,先生悉心照拂了五六年、眼看就要开花结果、用以炼制清心丹的“月华草”,被他喜滋滋地连根拔起,只因为觉得那串淡蓝色、穗状的小花形态别致,像一串串小铃铛。

或是那株费尽周折才从海外仙山引种而来、极为珍稀的“醉霞兰”,被他毫不心疼地折去了开得最盛、姿态最美的一枝,理由简单直接——那花瓣由浅入深的绯红色泽,像极了天边最迷人的晚霞,而且,恰好衬得他今日新换的这件竹青色衣衫格外好看。

面对这一片狼藉的园圃,以及捧着那被他视为战利品、实则混合着名贵灵草与普通野花、搭配得毫无章法的一大束花枝,献宝般跑到先生面前。

可面对他,谢韫文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带着责备意味的话语,在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终究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微凉的唇边。

那因心疼灵植而不自觉紧蹙起的眉头,也会在那纯粹得不容丝毫杂质的光芒里,不由自主地、缓缓地松开,最终归于一片温和的平静。

他能怎么办呢?

这个孩子,是他当年从鬼门关前,不惜耗费自身修为,日夜不眠,亲手一点点抢回来的性命;是他放在心尖上,小心翼翼疼宠着、守护着,才得以重新焕发生机的珍宝。

那些被糟蹋的灵植固然珍贵难寻,那些被屡屡扰乱的清静与工作思路固然令人烦躁,可这一切的一切,又如何能与眼前这生机勃勃的、会笑会闹、会撒娇会闯祸的鲜活生命相比?

先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将那一点点心疼与无奈妥善藏好,然后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拂他去鬓角不知在哪个角落疯玩时沾上的一片细小草叶。

或是用微凉的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怜爱,轻轻揩掉他鼻梁上那点尤为显眼的、顽皮的墨痕。

开口时,语气里是连自己都未曾深刻察觉的、近乎本能的纵容与宠溺:“又跑去哪里野了?瞧这一头的汗,当心再着了凉。”

然后,他便只能默默地看着那因为得到爱怜而心满意足的孩子,兴致勃勃地将他那些精心采摘却色彩杂乱、高低错落全无美感的花枝,一股脑儿地、胡天胡地插进那只价值千金的官窑素瓶里,瞬间将他原本雅致整洁的书案,弄得一片“生机盎然”到近乎狂野。

又或者,任由他再次凑过来,像只找到栖息之地的雀鸟,紧挨着他,叽叽咕咕、声音软糯地说起那些他或许并未留意的趣闻,将那满案的宗务文书,还有方才被打断的,关乎宗门利益的重要思绪,都暂时地、心甘情愿地抛在了一边。

窗外,春光正盛,流云缓缓,日影斜长。室内,清雅的松烟墨香,混合着谢令璋带来的杂乱而浓烈的各式花香,还有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与微微的汗意,奇妙地交织、融合。

谢韫文偶尔从卷宗中抬眼,目光掠过少年专注摆弄花枝的侧影,或是听着他毫无心机的絮叨,心中那片因宗门事务而紧绷的角落,会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

他想,忙碌便忙碌些吧,杂乱便杂乱些吧,若能永远留住这满室驱散沉寂的生机,与这毫无保留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拥抱,那么,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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